? 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摘自老子《道德經(jīng)》
2009年4月20日,天哭了。
這天是谷雨,也許老天知道這注定是個悲傷的日子,從前一個夜晚開始,紛紛揚揚的雨便無止無休地灑,似乎特意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錢令希先生蓄足了眼淚。據(jù)統(tǒng)計,降雨量達69毫米,是大連歷史上最多的一次春雨。
盡管這一天對于大連理工大學的師生們來說,已有所準備??蛇@一天真的來了,他們依然承受不了事實的打擊,他們不相信和他們相濡以沫的先生真的會離開他們,不相信再也看不到先生的音容笑貌了。自2008年8月,先生的腦瘤日益嚴重,臥入病榻以來,他們都期盼著奇跡能發(fā)生。
然而,奇跡沒有發(fā)生,在大連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yī)院,在窗外淫雨菲菲之中,在這一天的10時01分,在一片寂靜之中,先生走完了93年的生命歷程,安詳?shù)睾仙狭搜劬Α?br> 整個一冬天,大連沒有雨雪,先生辭世之時,卻是一場甘霖。
或許,這就是蒼天為先生留下的一副無字挽聯(lián),敬佩先生窮盡一生,澆灌鐘愛的力學事業(yè)。
一
讓我們把時間追溯到93年前吧。
出無錫東行20里,有個鎮(zhèn)叫鴻聲里。小鎮(zhèn)沿嘯傲涇北岸而筑,南岸是肥沃的良田。應了 “自古江南出才子”那句話,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在嘯傲涇北岸的錢氏家族中,孕育了出了6位院士。其中兩位是錢伯圭的兒子,一位是金屬物理學家錢臨照,另一個就是力學家錢令希,兄弟二人在1955年雙雙成為中國科學院的首屆學部委員。
1916年7月16日,古樸的錢家大院,人們忙碌著,迎接著又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個錢伯圭遲來的次子,就是我們的主人公——錢令希。
錢家比較殷實,每當有生活困難的族內(nèi)人前來借米,父親都會說一聲“不自量”,意思就是不用量了,可以隨便去舀,多少自便,當然也就不用還了。小小的錢令希還沒板凳高,就會領著族人去糧倉取米。由此,錢家在族內(nèi)威望甚高。
那時,錢令希還不是后來的名字,父親賜名為臨熹,他卻偏偏寫不好自己的名字。到是啟蒙老師,他的舅舅有辦法,給孩子改了名字,取其諧音,改為令希。這使喜歡簡單的他格外歡喜。
兩年后,錢令希11歲那年,便輕松地考取了江蘇省重點中學——省立蘇州中學。
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初次來城市,什么都感到新鮮,對于天生好奇的錢令希來說,這么多名勝古跡,這么多好玩的地方,又沒有家庭的嚴厲管教,確實讓他流連忘返??墒牵荒曛?,他卻傻了眼,已經(jīng)學了一年,英文26個字母還背不下來,歷史考試也不及格。對于才子輩出的鴻聲里,如此成績,怎能回家見爹娘?
他頓感事情的嚴重性,感覺對不起父親和哥哥,自己把飯做夾生了,回鍋也煮不熟了。此時,哥哥正在上海大同大學讀書,暑假回家,哥哥沒有責備他,而是給他帶來個好消息,上海中法國立工學院高中部要招生,不用學英文,他想,他必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擺脫掉令他生畏的英語。哥哥的幫助下,他從頭學起,跳過初中,直接去考高中。
經(jīng)過一百天的努力,1928年10月,錢令希一舉考中,進入到了上海中法國立工學院高中部去學習。他汲取了教訓,不再貪玩,一開始就潛心攻讀。盡管高中一年級淘汰率很高,可他對法語,學得扎扎實實,爛熟于心。第一年就以優(yōu)異的成績通過了法文集中訓練,以后的三年,雖然年年都是第一。到了大學階段,第一年的功夫又是下得極深,微積分學得出奇的扎實,以后幾年的學習頗受其益。
半個世紀過后,每每思考求學時期的那段往事,先生總是感慨萬千。先生的法文、俄文非常之好,與法、俄兩國科學家無異,而英文呢,總是略遜一籌。因此,先生經(jīng)常用此段經(jīng)歷作為體會,向同學們作介紹:“很后悔啊,至今英語都不好。但是這個挫折也是我的機遇,警醒我做事要慎于起步。學習就像在硬木頭上釘螺絲釘,開頭要搞正方向,用力錘幾下,打牢基礎后擰起來就容易了。如果開頭沒站穩(wěn),擰起來必然困難。”
1936年9月,錢令希大學畢業(yè)了,成績是土木工程科第一名,公費派往比利時的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留學,為期兩年。
在比利時修滿了兩年學業(yè),便是1938年了,中國抗日戰(zhàn)爭已進入了第二年,大片國土淪喪,使錢令希痛心不已。畢業(yè)證書剛一拿到手,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往法國的馬賽港,買來了船票,滿懷著抗日救國的赤誠,立即乘船返回祖國。而比他晚回來一天的中國同學,卻因所有的沿海港口被日軍侵占,永遠地留在了國外。這艘輪船最終取道越南海防,在那里登陸,然后乘坐滇越鐵路,到達抗日戰(zhàn)爭的大后方,云南昆明。
在昆明,錢令希到剛剛成立的敘昆鐵路工程局謀職,沒想到,對方卻說沒有工作適合錢令希做,他誠懇地要求可以試用。剛好有人找局長要人,于是,這位局長就說,讓“錢試用”去吧。當時,重慶是中國的臨時首都,敘昆鐵路就是為了打通四川到云南,再由云南打通滇緬鐵路,這是中國爭取外援的惟一通道了。
就這樣,22歲的“錢試用”和一位有經(jīng)驗的老工程師,翻山越嶺,風餐露宿,在人煙稀少的西南邊陲,進行橋梁勘測。一路上,他看到所有的村莊都是滿目瘡痍,遇到的行人,大多是衣衫褡褳襤褸,饑寒交迫。國家破敗,民不聊生到了這種程度,殘酷的現(xiàn)實讓錢令希觸目驚心,像重錘一樣,砸進了他的腦子里。雖然知道國家落后,但只是概念上的,從學校出來,到了祖國的大西南,錢令希真正體會到了,國家會落后成這個樣子,真是令他受教育呀,科學救國已經(jīng)刻不容緩。
經(jīng)過麻瘋病流行的地區(qū),隨時就有可能被感染上這種不治之癥,那可真是時時刻刻冒著生命危險。他們不敢吃那里的東西,不敢喝那里的水,可勘測又怎能回避開當?shù)氐娜四??他們二人只能扔掉這些畏懼,為打通這條抗戰(zhàn)大通道,獲得愛國華僑和國際社會的對華援助,即使生命有了不測,那也得在所不惜。
那年冬天,他們硬是憑著兩條腿,在86公里的線路上,為上百個大小橋梁、涵洞定位定型。
抗戰(zhàn)期間,物資奇缺,鋼軌、水泥也是少得可憐。錢令希把1400多年前,建趙州橋時用的石拱橋的原理,和自己所學的知識運用在一起,用當?shù)氐募t土當水泥,用當?shù)氐氖^替代鋼筋混凝土,設計了好多座涵洞和拱橋。戰(zhàn)爭越來越殘酷,鐵路修到了離昆明不遠的曲靖,就被迫地停工了。然而,正是因為人生第一段的工作經(jīng)歷,確立了錢令希一生從事的研究,以及他所倡導的科學研究,那就是解決實際問題。
后來,受熊慶來校長的邀請,錢令希到云南大學的土木系任教。從事教學的錢令希,如魚得水,他把知識和實踐相結(jié)合,講法新鮮,實用性強,課堂上互動活潑,引起了一片轟動。25歲時精力充沛的錢令希便被聘為土木系的教授,一學期開了三門課程。
1941年,錢令希邂逅了畢業(yè)于河南大學,同因愛國而赴云南大學任數(shù)學教師的倪暉,兩人很快相識、相戀,1942年2月便結(jié)婚了。兩個人沒有舉辦婚禮,沒有親朋的祝福,沒有任何家具,只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簡短的啟事:錢令希與倪暉結(jié)婚了。
新婚的家,沒有一點新婚的味道,連盛飯的碗都沒有,只有一口做飯的鍋。每天做好了飯,總是丈夫捧著鍋先吃,然后妻子再吃。盡管如此艱苦,錢令希卻感到很幸福。年底,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就在昆明出生了,他為長子取名為錢昆明,以示紀念。
1943年10月,內(nèi)遷到貴州遵義的浙江大學工學院院長王國松教授向錢令希發(fā)出了熱情的邀請。雖然在茅以升這位舉世聞名的橋梁專家麾下工作,他受益匪淺,但浙江大學素有“東方劍橋”之稱,不僅名氣大,更重要的是那里學術(shù)活躍,大師云集,有良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能夠充分地研究自己鐘愛的力學。因此,他慨然而應。
應該說,大山深處的遵義,本來就是個清苦的地方,又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遵義的物質(zhì)更為貧乏,住的是簡陋民房,吃的粗茶淡飯,用的是殘損桌椅。但錢令希并不在乎,因為在浙江大學,他見到了一批他敬仰的學者,他享用了從未享用過的精神大餐,交流到了從未交流過的學術(shù)思想,他感到快樂無比。
浙江大學畢竟是內(nèi)遷過來租借來的學校,學校的環(huán)境是相當艱苦的,就算能有上課的地方。好在老師都是國家的學術(shù)精英,學生又都是滿腔愛國熱情的才子。好在天上沒有日軍的飛機,地上沒有兵匪添亂,在抗日戰(zhàn)爭進入到最艱苦的階段,這里就算是天堂了。
居住的地方簡單而臟亂,人氣到是旺得很。錢令希家的對面就是個殺豬坊,豬的慘叫聲成天不絕于耳,小商小販的叫賣聲是此起彼伏。這地方似乎與學問無緣,然而,就是在這個地方,在這個嘈雜的環(huán)境中,錢令希讓人驚奇地完成了他平生第一篇比較有份量的論文——《懸索橋的近似分析》。
那段艱苦而又快樂的日子里,錢令希很感激的一個人物就是校長竺可楨,是校長倡導了“求是”的學風,熏陶了整個浙大,讓他有機會廣了交學術(shù)朋友,拜會了許多老師。
每天早晨,錢令??偸羌s出幾位同事,穿著竹布長衫,拄著根棍子,有時連襪子也不穿,一塊兒到江邊散步,邊走邊探索著一些學術(shù)問題。到了晚上,他們逃避了住所嘈雜的環(huán)境,依然來到江邊,交流做學問的經(jīng)驗和體會,有時興致盎然而起,竟聊到深夜。
浙大的家屬們呢,干脆都打破了家的概念,誰家有了好吃了,把大家都請去,哪個孩子餓了,隨便進一家就可以吃飯了。在某種意義上講,浙大的生活方式接近于“共產(chǎn)主義”的雛形了。
熱鬧的交流過后,夜已經(jīng)深了。錢令希靜下心來,在桐油盞下埋頭鉆研力學,潛心撰寫論文,直至東方欲曉。入境時,豬的慘叫、商販的叫賣,完全從他的耳旁滑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力學。
1948年,經(jīng)當時內(nèi)遷重慶的北平圖書館推薦,錢令希《懸索橋的近似分析》這篇論文在美國《土木工程學報》發(fā)表,引起大洋彼岸力學界震動,從而,一個三十歲剛出頭的青年科學家,便得到了全世界力學界的公認。
大概由于這篇論文有點出人意料的深入淺出,又具有很強的面向工程的風格,三年后,也就是1951年,獲得了美國土木工程學會結(jié)構(gòu)力學的莫采夫(Moiseff)獎。盡管朝鮮戰(zhàn)爭正酣,盡管中美兩國關系交惡,可正常的學術(shù)交流并沒有被完全制止,錢令希完全有理由赴美國領獎??墒?,他卻寫信,拒絕了領獎,他用自己聲音抗議美國出兵朝鮮。
半個世紀過后,錢先生回憶起那段往事,詼諧地一笑,如果那一次禁受不住名譽的誘惑,我就逃不過文革這一劫了。
遠離戰(zhàn)火,偏隅一安的遵義,讓錢令希有機會完全沉浸在學術(shù)之中,他拼命地吸吮著各類知識,為突破未知的力學領域,做了大量的儲備。1946年,當浙大遷回杭州之后,他開始了自己的收獲,也開始走進生命中的黃金期。
在力學領域,德國學者恩格賽于1889年提出了“余能理論”,很長時間,沒人能夠給予證明。錢令希從中發(fā)現(xiàn)了奧秘,論證了余能的變分不僅可以表達結(jié)構(gòu)的變形協(xié)調(diào),并且不受物體虎克定律的限制。
1950年,這篇論文在《中國科學》上發(fā)表,這一突破性的成果立刻在引發(fā)了中國力學界對變分原理的研究興趣,并在國際上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重大影響。
除了這一得意的“作品”,錢令希還收獲了兩個得意的“作品”,那就是他的弟子胡海昌和潘家錚,這是他早年帶出的最早的學生。
胡海昌得到錢令希精心指導,開始鉆研結(jié)構(gòu)力學和彈性力學。特別是提前看到了“余能原理”的初稿,胡海昌喜愛得不得了,不久錢令希將其刻印出來,裝訂成了油印的小冊子,饋贈給了學生,激勵胡海昌以能量理論為核心,專心研究彈性力學。
得到了老師的特殊重視的胡海昌,從此以后常把自己比擬為水稻插秧,以此自勉、勉人,果真大有成就。畢業(yè)幾年后,提出的三類變量變分原理(國際上稱為“胡\鷲津原理”)奠定了力學界一項很重要的基本原理,胡氏亦成為國際力學界舉足輕重的大師級人物。
后來,這兩位學生都成了兩院的院士。
應該說,錢令希在浙大如日中天,他在這里暢快自由,年紀輕輕就倍受關注,科研與教學成就令人矚目,同事們更是親如一家。每逢晚飯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有人喊:錢先生,倪老師,別做飯了,過來一塊兒吃吧。
倪暉不善做飯,錢令希的思緒完全在他的力學領域,也做不好飯,做飯成了他們家最大的問題,于是,他們經(jīng)常走東家串西家,一方面省去了做飯的麻煩,另一方面吃飯的時候,還多了層交流,孩子們呢,更是歡喜得不得了,有許多玩伴在一起,野得有些“樂不思蜀”了,一聽說在家吃飯,嘴噘得多高。
這么好的學術(shù)與人文環(huán)境,就連錢令希自己也想不到,他會離開這里。
那是1951年的盛夏,土木系里來了個客人。客人來自于大連工學院??腿说拿纸星ǎ且晃徊┦看筮B不熟悉,這座大學成立僅僅兩年,是伴隨著東北解放成立的我黨第一所正規(guī)大學。
幾天過后,錢令希家就來了“不速之客”,客人就是白天的他交流得十分融洽的屈院長。盡管屈伯川是飽學之士,但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革命,多硬的仗沒打過,他有信心拿走錢令希。就這樣,屈院長當起了三國時的劉備,虔誠地來到了錢令希的家。
一番說服沒起作用,屈伯川便用起了兵法,那就是知己知彼,尋找錢令希心靈中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是愛國主義的情感。那時候,錢令希還無法料到朝鮮戰(zhàn)爭會在短短的幾年時間結(jié)束,剛剛誕生的新中國,與強大的美國對抗,必將是艱苦卓絕,大連作為抗美援朝的前線,更迫切地需要人才。他終于被屈伯川求賢若渴的真誠感動了,心思也活動了,沒有徹底拒絕。
等到屈伯川“三顧茅廬”以誠相邀的時候,錢令希侃侃而談地論起了在大連工學院發(fā)展力學的思路,那副樣子,幾乎是“未出茅廬,已三分天下了”只差沒像隆中的“臥龍先生”那樣,與“劉備”策馬同行了。因為浙大的一些工作還沒有做完,他為人做事的風格又是從來不留尾巴。
在屈伯川的翹首期盼中, 1952年的1月,錢令希風塵仆仆地來了。盡管錢令希把妻兒早早地送來,表示了自己的決心,對于求賢若渴的屈伯川來說,那也是度日如年,恐怕中途生變。
從此,這位學者從滿頭烏發(fā)到銀發(fā)皓首,同這所大學同呼息、共命運,一同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
整個五十年代,錢令希忙成了一只陀螺,他把時間也換算成了“最佳力學結(jié)構(gòu)”,一分一秒都優(yōu)化到工作中去了,分身有術(shù)地做著一件又件關乎“大工”未來的事情。高強度的工作,和一時難以適應的北方生活,和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壓迫得錢令希喘不上來氣,他經(jīng)常成夜地失眠。時間剝蠶抽絲一樣,在抽掉錢令希的體重,直到一病不起,被迫送到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時,只剩下了剛剛九十斤。即使如此,他依然閑不住,并沒有像個病人一樣,整天躺在病床上,而是組織了一群療養(yǎng)院里的伙伴,排演話劇,給自己找了許多高興的事情去做,讓身心放松下來,療養(yǎng)結(jié)束時,病也就痊愈了。
時間到了六十年代,錢令希培養(yǎng)出了一個又一個科學家,攜手鐘萬勰的這段美談,成為“大工”盛傳不衰的佳話。
反右開始時,鐘萬勰就遇到了麻煩,他 “站錯了隊伍”,稱錢偉長的右派不夠右,對錢偉長所謂的“反黨”“沒有看出來”,因而,他被開除了團籍,下放到北京郊區(qū)勞動。
正當別人對鐘萬勰避之不及,恐怕惹火燒身的時候,錢令希伸出一只溫暖的手,把鐘萬勰拉到自己的身邊,他也坦誠地對勸阻他的人說:“這個年輕人,一頭鉆進科研里了,對黨能有什么壞心眼兒?”
錢令?;氐酱筮B,迫不及待地向屈伯川院長提出把鐘萬勰調(diào)進來。對于求賢若渴的屈伯川來說,這也是天降下來的喜訊,“大工”就要群賢畢至,就是要把每一位學者的能力發(fā)揮到極限,否則,屈伯川院長不可能“三顧茅廬”地去請錢令希,也不可能把“大工”右派的人數(shù)壓得微乎其微。
屈伯川很快就簽下了調(diào)令。
1962年9月的一天清晨,從北京開出的火車到達了大連。
車上下來了一個年輕人,他深深地吸了幾口大連的空氣,感到格外的清新。這種清新的感覺,一方面來自于大連的天然氣候,另一方面來自于這個年輕人的內(nèi)心,他終于擺脫掉了沒完沒了的勞動改造,可以輕裝上陣了。
鐘萬勰本想乘坐公交車去“大工”報到,出站口卻站著一個翹首以待的人,當看到鐘萬勰時滿臉都是春風,熱切地迎了上來,那人便就是鐘萬勰敬仰著的先生——錢令希。他沒有想到,錢先生會大清早地離開遠在郊區(qū)的家,跑到車站親自來接他,一路上的孤獨與寂寞在一瞬間全部被情感融化了,只剩下感激的淚水在眼眶中盈動,他見到親人了。
正像錢令希期待的那樣,這棵好苗子果然茁壯地成長了起來。就是在這種寬松條件下鐘萬勰和錢先生密切合作,撰寫了“極限分析一般變分原理”的論文,于1963年在《力學學報》和《中國科學》上發(fā)表,在力學界影響頗大。從那時起,鐘萬勰不斷超越,不斷進步,路子越走越寬,成績越來越顯著。
三十年之后,鐘萬勰當選為中國科學院的院士,這是錢先生培養(yǎng)的第三位院士。每每談到鐘萬勰,錢先生總是動情地說:“多好啊,鐘萬勰的路子寬,干勁大,跑到我前面很遠了?!?/p>
二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來了,幾乎所有建樹的專家學者都在劫難逃,就連延安時期的老革命屈伯川院長也不能幸免。錢令希被扣上“反動權(quán)威”的帽子,脖子上掛著個牌子,名字上被打了個紅紅的×,正在被紅衛(wèi)兵批斗,經(jīng)常被叫到展覽館當解說員,解說自己的“罪孽深重”。
錢先生怕自己的學生們吃虧,不斷告誡他們不要尖刻,別當刺頭,忍一忍海闊天高。
廟嶺生產(chǎn)大隊隊長金孝發(fā)看到這一幕幕情景,心里打起了激靈,盡管那時他和錢先生并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將要保護的人是名揚國內(nèi)外的力學大師,憑著他樸素的情感,認定這個挨批斗的老師,一定是個能人,我不能讓他受罪。
于是,年僅三十歲的金孝發(fā),涌上來一股虎勁兒,愣是把錢先生從造反派手中要了下來,帶到廟嶺村去,“不僅批倒批臭,還要踏上億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br> 錢先生呢,順勢循“識時務者為俊杰”之古訓,到廟嶺大隊“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去了。
事實上,金孝發(fā)用這種方式,把錢先生弄到村上保護了起來。
有一天,老金陪著錢先生散步,看到村里的社員差不多全部出去了,挑著擔子,從山下的井中或小河溝里往山上挑水,澆灌那些果樹。1967年的夏天也和這時候的人們一樣,燥熱不安,山上出現(xiàn)了少見的伏旱。于是,他們的眼前便呈現(xiàn)出了抗旱的大軍。
這時,老金對錢先生說:“您能幫我干點活兒嗎?”
錢先生問:“什么活兒?”
老金說:“我知道您是力學家,我看到‘大工’那么多用過的生活用水,白白地流到海里了,多可惜,您幫我設計一個工程,把水引到山上來,我們利用一下澆果樹?!?br> 錢先生對面前的干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爽快地答應了。
不久,錢先生設計了一項水利工程,他利用校園里排放的污水來灌溉果樹。由于校園里埋設的污水管道經(jīng)過學校南門,他在南門附近設計了一個水池,截住排往海里的污水,并在這個水池旁安放變壓器和一臺水泵。同時,他在廟嶺小南山頂上也設計了大水池,在兩個水池間埋設管道,用水泵從校園內(nèi)的水池一次性提水到山上的水池。這樣,需要時只要打開山上的筏門,水就會往山下流淌,澆灌小南山上的5千喬多棵果樹。
時隔不久,核潛艇工程辦公室主任是陳右銘建議啟用錢令希,又一次使他逃出了文革的旋渦。當時,核潛艇的研究遇到了殼體的強度、開孔和穩(wěn)定性等技術(shù)難關,這是核潛艇的關鍵技術(shù),能否突破,直接影響到潛艇能否在水底承受壓力而不變形。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那就是結(jié)構(gòu)力學家在大連被關進“牛棚”里的錢令希。60年代初,蘇聯(lián)撤走了援華專家,艱難時期,錢先生和他的助手承擔起了“潛艇結(jié)構(gòu)錐、柱結(jié)合殼在靜水壓力下的穩(wěn)定分析”任務,對于這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填補了國內(nèi)的空白。
在周恩來親自主持召開的一次會議上,陳右銘匯報了核潛艇的設計的進展情況,以及陸上模擬堆試驗時,周總理問,請有關部門的專家參加試驗沒有?國防科工委一位領導說,想請,怕人批評是專家路線。周總理說,什么專家路線,難道無產(chǎn)階級就不需要專家了?你們不要怕,該請的就要請,第一重要的是工程質(zhì)量。
陳右銘借此機會,請示總理,讓錢令希教授參與核潛艇的結(jié)構(gòu)設計審定。
對于錢令希,周恩來有所了解的,還報出了他是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中科院的學部委員。聽說錢令希也被打成“反動權(quán)威”了,周總理的眉頭皺在了一起,雖然身居高位,有些事情卻是諱莫如深的,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可以請他參加工作,但不要調(diào)他,留在學校,發(fā)揮的作用會更大。
就這樣,陳右銘帶著“尚方寶劍”于1967年的7月,來到了大連。
見到了錢令希,陳右銘不禁潸然淚下。錢先生已經(jīng)明顯地消瘦和蒼老了,才五十出頭,高高的身材就已經(jīng)駝背了,臉上還出現(xiàn)了老年黑斑,一雙眼睛是紅的,可見受過了多少磨難。
陳右銘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如早一點見總理,早一點把錢令希保護起來,免得遭受這么多罪。
錢令希緊緊握著陳右銘的手,久久地凝視著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么個節(jié)骨眼上,自己的處境險惡,竟然有人不怕連累,拜訪他這個“反動權(quán)威”來了。
看著錢先生彷徨而又猶豫的目光,陳右銘感到很意外,忙問:“錢教授,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錢令希搖搖頭,如夢初醒般覺出了自己冷淡,他忙解釋:“哎呀,陳主任,你怎么來敢找我呀,你沒看到滿校園的大字報嗎?快回去吧?!?br> 陳右銘把錢令希的手握得更緊了,他說:“別怕,是周總理叫我來找你的?!?br> 一聲周總理,錢令希真是喜從悲出,感慨萬千,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于是,陳右銘便把周總理同意他參加研究絕秘工程核潛艇的事情告訴了錢令希。
錢令希異常激動,核潛艇是保衛(wèi)祖國的重要裝備,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不可或缺的籌碼,能參與這項秘密研究,也是喜從天降啊,不管眼下的處境有多難,也要挺起腰桿,攻下難關。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啼笑皆非。這里剛剛領下絕密的任務,那里卻要開批斗會,勒令錢令希到圖書館去當調(diào)解員,繼續(xù)現(xiàn)身說法地批判自己。
陳右銘一聽就急了,轉(zhuǎn)身去找學校的軍管會。他對軍管會主任說:“今天下午,不能再批斗錢令希了,他要為國家的一項絕密工程開展工作?!?br> 軍管會主任從陳右銘要上級的紅頭文件或者是書信為憑證。
陳右銘說:“來得匆忙,沒來得及開具證明,我是這項絕密工程的負責人,你可把周總理的指示內(nèi)容向群眾傳達,也可以告訴群眾,錢令希正在從事涉及到國家安全的絕密工程,錯了我負責。”
軍管會主任又拿出造反派說事兒,在造反有理的時代,造反派那是絕對的權(quán)威。他說:“如果造反派不相信怎么辦?”
陳右銘火了:“可以讓他們直接把電話打到總理辦公室,這是總理特別交待的,同志,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我以國家的名義要求你立刻這樣做?!?br> 軍管會主任無奈,只得同意了。
于是,錢令希獲得了初步的解放,他便趁熱打鐵,把鐘萬勰等有“問題”的青年教師撈了出來。
也算是蒼天佑人吧。造反派突然從校園殺向社會,到大連市內(nèi)搞武斗。校園立刻安靜了下來,錢先生抓住了這一天賜良機,帶著鐘萬勰、林家浩兩名助手,乘機占領了辦公室,殺回了實驗室,攤開圖紙,一張一張地細讀起來。
可是,事情總是磕磕絆絆,正當攻關小組夜以繼日地工作著的時候,政治風浪還是把他們給裹挾進來。作為研究主力的鐘萬勰又一次被關進“牛棚”,研究小組面臨著解散的危險,可惡劣的環(huán)境仍阻擋不了他們完成國家賦予的使命的意志。
整個夏天,他們廢寢忘食,夜以繼日,馬不停蹄,揮汗奮戰(zhàn),在沒有任何參考書和計算工具的情況下,他們硬是憑著腦子中記下的公式,撿人家不要的廢紙,進行公式推倒。就連關在“牛棚”里的鐘萬勰,完全沉浸解決潛艇問題的思緒中,他以寫思想?yún)R報為由,鉆進昏暗的小屋里,趁著看管不嚴之際,撿起用過的廢紙,憑借小時候下圍棋“復盤”練就的極好記憶功夫,前期推導的公式在腦中再現(xiàn),用廢紙的背面終于計算出潛艇結(jié)構(gòu)的強度計算規(guī)則,掌握了這類殼體的有利和不利形式,并給出相應的理論和算法。完成了題為《腰鼓形殼體的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文。
那天,鐘萬勰從牛棚出來放風,他瞅準機會,迅速跑向錢令希,利用從錢先生身邊擦身而過的一瞬間,趁機把兩張紙條塞進先生的衣兜里,簡單交待幾句便匆忙離開。毋須多言,彼此心照不宣。錢令?;厝ズ螅归_紙條,細心閱讀,他大喜過望,核心難題已經(jīng)被鐘萬勰攻破了。錢先生幾乎熱淚盈眶了,處境如此艱難,鐘萬勰卻依然能心無旁騖,還有什么困難能夠壓倒他們?錢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分析整理出一套結(jié)論性研究報告,為我國自行建造核潛艇計算出了潛艇結(jié)構(gòu)的強度計算規(guī)則,研究出這類殼體的有利和不利形式,并給出相應的理論和算法。這些科技成果成功地應用于我國第一代核潛艇的研制,并被納入國家設計規(guī)范。
可是,這些絕密級的技術(shù)文件放在哪里可確保安全呢?辦公室肯定不行,所謂的保險柜也無險可保。錢先生發(fā)愁了,助手們也發(fā)愁了。雖然他們有周總理的“尚方寶劍”,可總理的指示在當時也不能完全約束造反派,他們有中央文革小組做后臺,什么事情他們不敢干?
錢令希果斷地做出決定,寄出去,寄到北京,寄給北京核潛艇工程有關單位!
1967年8月23日的下午,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大連的街巷,錢令希背著十幾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研究報告,汗流浹背地出現(xiàn)在郵局,他要用掛號的方式投寄。業(yè)務員沒把這一堆厚厚的信件當成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也根本不知道這里面裝著的圖紙和資料涉及到國家的安危,散漫地辦理著業(yè)務。從郵局出來,錢先生心里空落落的,一方面是完成了一樁大事情的空落,另一方面來自于擔心的空落,恐怕路途中給郵丟了。
真是萬幸,就在那些學術(shù)報告寄出去的第二天,大連市的武斗升級了,街上森嚴壁壘,巷戰(zhàn)不斷,造反派殺回學校,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再想搞科學研究,門都沒有。錢先生長長嘆息一聲:“此乃天意助我!”
峰回路轉(zhuǎn),1972年,被“批倒批臭”的錢令希,漸漸地香了起來了,一度被人遺忘的“錢先生”這一稱謂,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沒有人再叫他大毒草了。這階段,就是所謂的回潮,也是文革中的一個小陽春。
“計算力學”是錢令希鐘情已久的研究方向。談起計算力學,還得歸功于錢學森對他的啟發(fā),17年前,錢學森從美國回到祖國剛剛一個月,就來到了東北考察,特意與錢令希談論計算與力學的關系。錢學森預言,電子計算機將使科學工作從計算的困境中解放出來,如果把它運用到力學工作中,我們過去所視為畏途的計算困難將不在話下了。
可是,真的把想法付諸實施,卻也是困難重重啊。文化大革命把大家搞怕了,大學教師上班時幾乎不敢看專業(yè)書;“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則是司空見慣。
錢先生從太極拳上得到了啟發(fā),想實現(xiàn)目標,有些時候就得學會打太極,學會以柔克剛。他就是用這種方式,為研究計算力學尋找到了一個最適宜發(fā)展的避風港,把那些骨干送出去,到外邊厲兵秣馬。而事情后來的發(fā)展也證明,這無疑是一次有深遠意義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我國的計算力學正是借此契機而逐漸趕上了世界的發(fā)展步伐的。在“文革”期間,不能不說是奇跡。
錢先生又給身在逆境中的鐘萬勰尋找到了一個機會。他利用自己有限的一點影響,把鐘萬勰派到上海去探路了。
對于鐘萬勰來說,這又是一個天大的喜訊。
可是,整座上海,只有徐家匯的上海市計算中心有兩臺儲存量分別為192KB和48KB的計算機,主要供軍工項目之用。小分隊一到上海,就受阻了,他們這批“遠方的客人”根本沒有機會碰到計算機,更別說爭取到上機的時間了。他們曾提出,無償?shù)亟o你們提供一些程序,可人家根本置之不理。
怎么辦?直截了當?shù)厝幦?,已?jīng)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當務之急就是設法在當?shù)卣业接杏绊懙膮f(xié)作單位,通過他們爭取到上計算機的機會。但是,要說服工程界和小分隊合作開展計算機的研究和應用卻并非易事,即使在全國一流的建筑設計院,他們得到的回應是:“我們用卡尼法手算幾十年了,設計的房子不也沒有倒嗎?何必一定要用計算機呢?”
是啊,計算力學,在國外最發(fā)達的國家,才開始有人運用,國內(nèi)的人別說是運用,就是聽都沒聽說過,很容易產(chǎn)生這種認識上的偏差。小分隊沒有辦法了,給遠在大連的錢令希打電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
“錢先生啊,人家不理我們,該怎么辦???”
錢先生起身趕往到了上海,帶著小分隊成員,奔赴上海工業(yè)建筑設計院和上海市政工程設計院。錢先生非??蜌獾匕菰L了兩個設計院的領導,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應用計算機的優(yōu)點和前景。正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最先被打動的是那些對新事物飽含熱情的年輕工程師,他們終于明白了計算機應用于力學會產(chǎn)生這么奇妙的效果,又幫錢先生說服了領導。于是,小分隊以兩個設計院的身份,爭取到了上機操作的機會。
然而僅僅一個鐘萬勰人才還遠遠不夠,錢先生需要的是一個梯隊。恰好1973年鄧小平復出,提出要為著名專家學者配助手。對于愛才如命的錢先生,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他絕不會錯過的,立刻提出要把程耿東、林家浩調(diào)回“大工”,當他的助手。
程耿東和林家浩都是因為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問題,被下放了。錢先生對他們倆總是牽腸掛肚,隔一兩個月不寫一封信,心里總是放心不下,他害怕兩個人心灰意懶,總是給打氣,讓他們不要荒廢了研究,要抓緊時間學習電子計算機知識。
當然,調(diào)動過程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錢先生一直找上去,找到了一位在省里擔當領導工作的老同志,反復介紹兩位同志獨特的才華,誠懇說明,這是工作的特殊需要。這位被打倒過,剛剛老中青“三結(jié)合”結(jié)合進來的老領導,本來就心有余悸,原本不同意調(diào)人,被錢先生求賢若渴,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感動了,冒著再一次被打倒的危險,說服了方方面面,才讓錢先生的心愿得已實現(xiàn)。
兩個人剛剛到“大工”報到,錢先生迫不及待地把他們送到了上海小分隊,讓他倆到小分隊中里鍛煉。
1972年,國慶節(jié)就要到了,作為向國慶獻禮的重要禮物,上海市準備在市中心矗立起一座高達156米的電視塔。焊接完成了,如何完成整體吊裝卻成了難題,這么重大的吊裝,在上海建設史上還未曾有過。能不能將電視塔豎起來,吊裝的過程中間會不會斷裂,沒有人敢給出答案。有關人員找到了“大工”的上海小分隊,求鐘萬勰幫助解決這一難題。鐘萬勰“借助群論工具”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畫出了流程圖,并在電子計算機上進行了非常精確的分析,解決了這個難題。
電視塔吊裝那天,現(xiàn)場上是人山人海,大多數(shù)人是懷著好奇心來的,這么大的龐然大物,怎么才能豎起來?可是,人海中的鐘萬勰思觀看卻是安裝的過程是否和他的計算吻合。
從早晨到下午兩點,上海電視塔按照計算的程序,吊裝完畢,巨大的鐵塔巍然聳立,直插云端,現(xiàn)場如潮的人群頓時歡呼雀躍。
鐘萬勰在解決這一實際問題的過程中發(fā)展了科學理論,寫出了《群論在結(jié)構(gòu)力學中的應用》的論文,這篇論文后來獲得了全國科學大會獎和國家自然科學獎。
小分隊在上海引起了轟動,上海科學會堂組織了三次全國性的講座,由鐘萬勰主講。每次講課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數(shù)百人參加,座無虛席。
小分隊打響了中國計算力學的第一炮。
正當小分隊在上海的工作日益有起色,影響開始遍及全國之時,1974年末,學校來了命令:小分隊立即全體撤回大連!大家都莫名其妙,做得好好的,怎么讓他們回去呀?可命令如山倒,無可奈何,他們風風火火地趕回學校。后來,他們才知道小分隊已經(jīng)成了“借抓生產(chǎn)之名壓革命”的典型,是“右傾翻案風”的表現(xiàn)。
小分隊離開上海時,上海方面深知今后的計算機的用途會越來越廣泛,他們投資了一百多萬,又買了計算機,足足占據(jù)了好幾間房子。
三
1973年,周恩來總理提出了“三年改變港口面貌”的指示,國家把港口選定在了大連鲇魚灣,作為大連新港。然而,我國經(jīng)濟狀況極為困難,不僅原材料奇缺,資金又嚴重不足,即想少花錢,又想多辦事,還要趕工期,怎么辦?只能求助科學家,借科學家的頭腦解決問題了。
1974年11月,錢先生領到了這一任務,沉思了良久,他深知,這個既讓馬兒跑,又少給馬吃草的設計方案,著實讓人頭疼。
錢先生帶著五名青年教師組成的課題小組,一遍又一遍地趕往,遠離大連市區(qū)百余里的鲇魚灣。不管怎么勘測,從岸上到達能夠停泊將近二十萬噸巨輪的深水處,只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動用大土方,填埋,另一個方案就是修海上棧橋。顯然,移山填海地造出港口,根本不現(xiàn)實,惟一的選擇就是修建海上棧橋。
錢先生帶領著課題小組的青年教師,沒日沒夜地設計著最佳方案。然而,一條又一條方案都被否定了。想節(jié)省材料,就無法達到所規(guī)定的荷載,想達到了荷載,又要消耗掉更多的鋼材。那時,錢先生已經(jīng)開始了工程結(jié)構(gòu)優(yōu)化設計的研究,他提出了一個方案,把所有的青年教師都驚呆了。
錢先生的方案是建一座“百米跨度空腹桁架全焊接鋼棧橋”。
也就是說,這個設計方案主是將用于承載通油通水的管道和一個車道,將陸地與1公里外的油碼頭溝通起來。這樣,海里只需要九個橋礅,每個橋礅間距100米,不僅可以節(jié)約大量的鋼筋混凝土,減少降低了在大海中施工的難度,更重要的是,只有這個設計方案,才能用最節(jié)省材料,才能縮短工期。
大家都不贊成這種設計方案,因為他們知道,上世紀30年代,曾在比利時阿爾培運河上有過幾座。但是,那幾座橋?qū)矣惺鹿拾l(fā)生,還釀成過災禍,于是,政府下令拆除了,從此,這種設計方案不再流行,尤其是建造跨度較大的橋梁時,更沒人敢冒這個風險了。
錢先生在比利時留學時,曾見過那幾座橋,那幾座橋確實漂亮,從力學上分析,從建筑 美學上欣賞,確實是無可挑剔。全世界的力學家都知道,那橋有問題,卻誰也沒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哪里?只是輕率地下了結(jié)論。
當錢先生決定采用“百米跨度空腹桁架全焊接鋼棧橋”方案時,有些勸他:“幾十年沒人采用這種設計方案了,何必去冒這個風險!”更何況,錢先生設計的橋還是30年代斷裂橋2倍的跨度,等于給自己出了個大難題。
可是,除了這個辦法,既能夠達到施工快、材料省的要求,又能符合受力合理、美觀大方的高標準,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最終確定下來的設計方案,就是頗有爭議的“百米跨度拋物線上弦的空腹桁架全焊接鋼棧橋”。在這個方案中,錢先生把結(jié)構(gòu)力學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對于橋跨結(jié)構(gòu)的全焊、百米、拱型、空腹桁架這四大特點,他都是深思熟慮并胸有成竹的。以靜載荷為主時,這種橋型就是最優(yōu)化的結(jié)構(gòu),因此也是最輕型的結(jié)構(gòu),既節(jié)省鋼材又美觀大方。
然而,這畢竟是具體的工程,不僅僅是理論與數(shù)據(jù),設計的理念與現(xiàn)實不能有任何差距,比如鋼材的材質(zhì)、焊接的材料、施工人員的素質(zhì),每一個細微之處,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連結(jié),都不能有絲毫差池,這一切的一切,都決定著設計的成敗。為此,錢先生跑遍了大連10余家大型工廠,尋找到了所有的揚長避短的因素。
本來,這些工作都可以由助手們完成,錢先生之所以親自去跑,是因為這個海上棧橋所有的施工難題,以及焊接中的技術(shù)要領,他可以直截了當?shù)卣业降谝痪€的每一位具體工人,他要把每一個工人的智慧都調(diào)動出來,與他共同完成海上棧橋這一前所未有的工程,他相信,大連的焊接工人是最好的。是啊,從1950年到大連,二十幾年了,每每工廠里遇到一些涉及到工程力學方面的技術(shù)難題,首先想到的是找錢先生解決。而錢先生就像個高明的醫(yī)生,總能手到擒來地找到病根,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比如,大連造船廠,機車車輛廠,起重機廠,重型機器廠,五二三廠等等,錢先生是他們的???,許多工人、勞模、工程師他都非常熟悉,什么勞模呀,工程師呀,什么“焊接大王”,“校正大王”啊,還有一些技術(shù)工人,一見面他都能叫出名字來,還能一一地把他們的技術(shù)特點說出來。
設計方案經(jīng)過6次大的修改,最終敲定下來,上至中央下至省里,下了死命令,動員大連市一切力量,把棧橋碼頭建成,靠自己的力量建“爭氣港”。
錢先生把跑了十多個工廠號來的那些優(yōu)秀焊接技工、技術(shù)工人和經(jīng)驗豐富的老工人都集中了起來,開始了嚴格的培訓,親自給那些焊接工人講解焊接方法,把復雜的力學原理由淺入深地講解出來。
建港大軍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鲇魚灣了,這使原本供應條件很差的小漁村民用物品頓顯奇缺。淡水要到20公里外的金州去拉,而且僅夠吃飯和飲用,洗臉水都特緊張,更別說洗澡了。蔬菜呢,翻山越嶺地要到50公里外的大連市內(nèi)去采購,而且還是限量供應?;锸扯棵咳嗣吭氯齼捎?,半斤肉,吃上一碗餃子,就像過年一樣。住的呢,是無法保暖的帳篷,而且是擁擠不堪,只能共用一個被窩,倒班施工,輪流睡覺。
上萬人的施工隊伍,即使給錢先生一些特殊的待遇,可環(huán)境如此艱苦,再好的待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何況錢先生還離不開一線的焊接工人,他也就把自己視為工人了,與他們共同吃幾分錢的咸菜,節(jié)約著喝每一杯水,住在冬天凍得瑟瑟發(fā)抖、夏天蚊蟲滋生的工棚。
有人勸他:“錢先生啊,您是南方人,吃不慣東北的粗糧,細糧還是留給您吃吧。”
錢先生風趣地說:“我早就是東北人了,吃不慣細糧?!?br> 那些工人們見到他們尊敬的科學家如此的簡樸,如此的平易近人,似乎天然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仿佛錢先生就是自己的父親,有些心里話找他去說,心里有難解的疙瘩,求他給解。
盡管錢先生對每一名焊工都十分放心,可他依然堅持著責任到人,每一道焊縫都記錄下了焊工的名字。有時,工人在焊接的過程中對焊法有所改進,能起到更好的受力作用,達到更結(jié)實的牢固程度,錢先生便高興得像個孩子,閃亮的眼睛盯著那名工人,虛心地聽工人講解,然后,向整個工地的焊工推廣。
第一組鋼橋終于制造出來了,但怎樣實驗,怎樣計算鋼橋的荷載能力,卻是個難題,這么長這么高,怎么檢驗?小問題難倒了大科學家。還是工人有實踐經(jīng)驗,建議錢先生用水箱裝水負載,便能解決這個問題。
錢先生笑了,是啊,這么簡單的問題,古時候曹沖稱象的時候,就已經(jīng)解決了,何不把這個原理重新運用一次呢。
于是,大家忙碌著調(diào)動著水泵,找來了測試儀器,負載上水箱,開始注水加壓。最后測試的結(jié)果每一跨的總荷載為840噸,再察看鋼橋的鋼度和強度,已經(jīng)超過了設計的要求。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了,世界上第一座真正的“百米跨度空腹桁架全焊接鋼棧橋”即將誕生了。
建橋總指揮部高興得不得了,馬上舉行了慶功宴會,宴請了包括學生在內(nèi)的全體設計人員和施工人員,其中也包括交通部和大連市的領導,他們對錢先生深深地折服了,中國人終于敢在全世界人面前再豎立起一個第一了。
實驗成功了,馬不停蹄地準備吊裝。
那一天是1975年8月5日,雖然錢先生已經(jīng)把海上整體吊裝的架橋方案制定得很詳盡了,但安裝這樣的龐然大物,畢竟是第一次,大家心里依然沒有底,因為這樣的工程誰也沒做過,根本沒有經(jīng)驗而言。
第一次組裝,大家都很緊張,就連錢先生也不例外。吊裝的前幾天,錢先生和設計組在一起,趴在圖板上反復地畫圖示范,吊裝的頭一天晚上,錢先生一宿未眠,蹲在工地上整整一個晚上都與工人在一起做準備工作。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病了,組裝前這20幾天,沒日沒夜地在工地折騰,每天要解決數(shù)不清的問題,別說是花甲老人,就是年輕人也是吃不消啊,不生病才怪了呢。可是,吊裝是棧橋建設中的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如果吊裝失敗,整個建港的大會戰(zhàn),就會前功盡棄。既使錢先生的心再寬,也不能不著急。
按照事先的潮汐預測,吊裝這一天的上午,正趕上天文大潮,趁著這個高潮位,能減少很多組裝的麻煩。第一座吊裝的鋼橋選擇在了第四跨上,錢先生之所以做出如此決策,因為第四跨在中間位置,能夠為以后的組裝總結(jié)出更全面的經(jīng)驗。
這天早上,錢先生懷著和大家同樣的心情守候在海邊。然而,老天不遂人愿,天亮以后,海里刮起了大風,已經(jīng)懸在吊裝船上浮吊上的鋼橋在大風中左右搖擺,就是不聽使喚。大家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兒,恐怕出現(xiàn)問題。
可是,問題還是出現(xiàn)了,一根承擔吊裝的輔助鋼柱“喀嚓”地一下子,齊嶄嶄地折斷了,吊裝立刻暫停下來。好在那根鋼柱與鋼梁的受力無關,可是如此龐然大物,在風中如此搖擺,稍不小心,就會撞到橋墩上。剛才那根斷了的鋼柱只是個小問題,如果撞壞橋墩,麻煩可就大了,整個工程就要停工了。
怎么才能讓鋼橋在空中不再搖擺,錢先生不恥下問,向工人求教,工人成天工作在生產(chǎn)建設的第一線,他們有經(jīng)驗,有智慧。工人們想出了百試不爽的笨辦法,實行人海戰(zhàn)術(shù),在鋼梁上拴無數(shù)根繩子,靠人力穩(wěn)住鋼梁,再讓浮吊將鋼梁落在橋墩之上。
于是,就在這人海戰(zhàn)術(shù)中,鋼梁一點一點地移到了橋墩之上,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才穩(wěn)穩(wěn)地落實。
第二個鋼梁安裝在第三跨上,時間已經(jīng)推遲到9月4日了。此前,錢先生設計了四個小板凳,焊接在鋼梁之下,每只小板凳拉出四根鋼絲,固定在不同方位,以減少遇到海風時的搖擺,他又在鋼梁上加了8個斜拉桿來增強穩(wěn)定性。這些安裝附屬物,本來沒有給鋼梁增加過多的荷載,可細心的錢先生還是拿出計算尺,左拉右拉著,計算出了結(jié)果,才肯組織施工。
本來,已經(jīng)萬無一失了,安裝有前一天晚上,錢先生還是不放心,他推測出后焊接上的斜拉桿很可能和浮吊上的鋼絲繩碰上,時間久了,撞斷了就產(chǎn)生新的麻煩了。為了防患于未然,那一晚,錢先生又沒睡,和工人們一道,給那幾根斜拉桿纏上了膠皮墊。
第二天的安裝,順利得毫無懸念。
一個月之后,九跨鋼橋全部吊裝完成,棧橋碼頭水上主體工程告捷。
這是一個國內(nèi)尚無先例的成功的工程設計,整個工程僅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它節(jié)省材料、受力合理、使用方便、美觀大方。棧橋建成之日,那全長近1公里的9跨拱形鋼結(jié)構(gòu)長橋飛架在藍天碧海之間,氣勢甚是雄偉壯觀,贏得了中外工程界的稱贊。
現(xiàn)在,棧橋已在海上服務34年了,依然完好如初,至今還是大連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大連新港工程投產(chǎn)后,僅三年半的時間就收回了建港的全部投資,它每年出口原油占全國總出口量的90%以上。這項工作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獎和國家70年代優(yōu)秀設計獎。設計小組編寫的《全焊空腹桁架鋼橋》一書于1982年由人民交通出版社出版。
有一年,油碼頭因為意外,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要知道,如果秧及到原油管線,或者是儲存著原油的地方,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整個碼頭就完全被毀了。棧橋僅僅8米寬,設計通過車輛的載重是8噸,可是,要想滅掉大火,僅僅一輛消防車是遠遠不夠的。迫不得已,兩輛消防車一同開進了棧橋,載重已經(jīng)超過了16噸。直至大火被撲滅了,棧橋毫發(fā)未損。
四
1978年3月18日,是錢先生一生難以忘懷的日子,中華大地經(jīng)歷了萬馬齊喑的十年“文革”之后,終天迎來了科技的春天。這一天,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了,錢先生作為大會的代表和受獎者坐在臺下,認真地聆聽著鄧小平的講話。
在這次大會上,還有一件驚喜讓錢先生興奮不已,那就是大連工學院受到大會嘉獎的四項力學成果中,鐘萬勰在三項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頒獎那天晚上,又是錢先生的一個不眠之夜,他奮筆疾書,連夜向?qū)W校黨委寫信報捷,介紹在科學大會上鐘萬勰的獲獎情況。
從北京開完全國科學大會,回到“大工”,錢先生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給自己減去了十歲,要把過去沒有做成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追回來。
全國科學大學結(jié)束不久,召開了全國力學規(guī)劃會,錢先生前瞻性的闡釋說服和感動了大家,計算力學這才作為力學發(fā)展方向之一,列入國家規(guī)劃。更重要的是,大家通過大型組合程序JIGFEX,明晰地看到了計算力學給土木建筑、橋梁、造船、航天、機械制造等各個領域,帶來本質(zhì)性的飛躍。
時至改革開放三十年,我們滿眼看去,城市高樓林立,原野橋梁跨躍,江河大壩橫攔,還有標志著我們大國地位的潛艇入海、飛船上天,哪一項不是計算力學為科技發(fā)展安上了騰飛的翅膀?
錢先生深知,一個學科的發(fā)展,需要眾多學科的支撐。因此,他需要自己的團隊,是一個學識淵博、思維敏捷、觸類旁通、兼收并蓄的團隊。
為此,錢先生將一批又一批人才,公派到國外學習。
眾所周知,改革開放之初,我國的科技人員的待遇與西方國家相比,差距是天壤之別,公派留學的,回國率很低。
然而,錢先生派出去的留學人員,幾乎沒有留在國外的,全都回到了“大工”,回到了他的身邊。有人弄不明白,為什么錢先生派出去的,都能回來,難道國外就沒有人拿高額利益誘惑他們?筆者也曾帶著這個疑問采訪過一些老師。
他們的回答讓筆者感到震驚,他們的表情告訴了我,這不應該是個疑問,他們告訴我,他們從離開祖國的那天起,從來就沒想過留在國外,他們的心里裝滿了錢先生的囑托。因為每個人的留學去向,都是錢先生思考了好久才定下來的,留學的名額太有限了,想讓每個人在短暫的國外學習期間得到最大的收獲,錢先生確實是煞費苦心。公派出去學什么?到哪個地方去學?拜哪所大學的學者為師?還有哪些需要突破?錢先生早就在心中想好了,不待大家說出口,他已經(jīng)替大家說出來了。
難怪大家說,錢先生懂得他的學生,超過他們的父母。
是啊,他們留學國外的日子里,有的學生收到錢先生的信,比他們的父母多。他們留學在國外,錢先生把他們的父母和家屬當成自己的親人待。誰家有什么難題,錢先生一手幫助解決。他只圖他們在國外學到真本事。
錢先生的人格力量,錢先生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錢先生的大師風范,深深感染著他們。他們仿佛自己就像是錢先生放飛的風箏,恐怕斷了線,迷失了方向。錢先生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根,無論他們在那里,那些弟子們誰也不想離開這位像他們父親一樣的錢先生。
當歷史的時針邁進上世紀八十年代,錢先生又像擰緊了發(fā)條的時鐘一樣,晝夜不停地忙碌著,工作時間自然不必說了,每逢夜晚來臨的時候,他們家的客廳便成了會議室,天天高朋滿座。學生、同事、社會賢達以及工人、農(nóng)民等等,錢先生各個時期的朋友,紛至沓來,或敘舊或討教或求先生辦事,抑或就想看一眼錢先生,坐在一角當旁聽生,凝視錢先生的舉手投足,傾聽錢先生的侃侃而談,便心滿意足了。
細心的人也許會發(fā)現(xiàn),錢先生有一個別人無法相信的“頑疾”,他家的門二十四小時不上鎖,只要肯推門,誰想進他家,隨時都可以。
子夜時分,“曲終人散”,錢先生卻伏案疾筆,將所有的思路與想法記錄下來,或者將新的發(fā)現(xiàn)向更深的領域探索。寫累了,伏窗向外瞭望,發(fā)現(xiàn)誰家的窗子還亮著燈,錢先生還心疼地給人家打過電話,勸人家別太累了,要注意休息,注意身體。
這就是我們的錢先生,對自己的家,常常是大甩手,對別人呢,卻是“愛操心”。
那幾年,錢先生雖然很忙、很累,他卻很充實,很快樂。
公元1981年至1985年,錢先生接替屈伯川,擔任了大連工學院的第二任院長,忙碌得更是不可開交??慑X先生利用統(tǒng)籌法,“大工”的大事小情,他處理得妥妥當當,各方面的業(yè)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手里頭的科研課題一刻也沒有耽撂。反倒因為他在國際力學界的影響,增強了“大工”與世界的交流,讓“大工”與世界接軌。
那期間,錢先生在《人民教育》上發(fā)表一篇文章,題目取自宋代理學家朱熹的詩句“為有源頭活水來”。傳達出了他的辦學理念:高等學校的教學與科研是相輔相成的,不開展科學研究,教學便就是靜水,活不起來,活不起來??茖W研究要注意在理論和實際結(jié)合上找動力和方向,切實面向經(jīng)濟建設,面向現(xiàn)代化建設。
在這種理念的支撐下,錢先生的教學、科學研究、學校管理、工程服務,幾項大事齊頭并進,忙得是不可開交。
既是如此忙碌,又成了“大工”的一把手,休息成了一種奢侈,錢先生也該閉門謝客了??慑X先生依然故我,不肯改掉“頑疾”,屋門不鎖,大門洞開,門檻喜迎八方客,沙發(fā)落坐四面友,家里客廳依舊天天人滿為患,先生不知疲倦,依舊談笑生風,每天要送走一拔又一拔客人。
每天的話題都是那么多,可所有的話題的核心其實只有兩點:一個是人才,另一個是科技。錢先生繼承了“大工”首任院長屈伯川求賢若渴的勁頭,甚至比屈院長還要“狠”??平膛d國是立國之策,“大工”要發(fā)展,沒有人才怎能行,他要把人才和科技牢牢地焊接在一起,讓人盡其才,人盡其用。
1984年春,林安西當上“大工”副院長的頭一天,錢先生就把他派出去,執(zhí)行一項艱難的任務,讓他把著名數(shù)學家、吉林大學徐利治的工作關系辦過來。盡管事先錢先生做了許多前期準備工作,林安西還是費盡了一番周折,才將徐利治調(diào)到“大工”。就像三十年前錢先生來“大工”一樣,徐利治來校后,在他的身邊又形成了一個數(shù)學圈子,聚集了一批人才,使應用數(shù)學系得到長足發(fā)展,為今天數(shù)學科學學院的成立奠定了基礎。
齊康院士是國內(nèi)著名的建筑家,錢先生在北京開會的時候,會見了齊康院士,并邀請他來校工作。齊康院士很敬仰錢先生的學識,也很欽佩錢先生的人格,欣然接受。錢先生惟恐生變,讓陪同他來北京的林安西副院長,立刻落實。齊康院士到校后,組建了“大工”建筑系,培養(yǎng)了一批博士生,今天建筑與藝術(shù)學院的誕生與齊康院士來校后密不可分。獲得魯班獎的學校標志性建筑伯川圖書館和大連市有名的貝殼博物館的設計都是齊康院士的杰作。
雖然角色變了,但錢先生向計算力學更高的臺級邁進的步伐一絲沒有減緩,反倒因為職務的變化,凝聚了更多的力量,發(fā)揮了更多人的作用。
1981年,錢先生開始領導開發(fā)《多單元、多工況、多約束的結(jié)構(gòu)優(yōu)化設計》,簡稱DDDU系統(tǒng)。它把力學概念同數(shù)學規(guī)劃方法相結(jié)合,成功地克服了一些傳統(tǒng)難點,被土木、道橋、水利、機械、船舶、汽車、火車、航空、航天、通訊、海洋、核工業(yè)等的廣泛應用,能把科學技術(shù)直接轉(zhuǎn)換為生產(chǎn)力。1985年這項成果獲得了國家級科技進步獎。
由于錢先生倡導計算力學,在全國產(chǎn)生了良好的影響,更由于他在科技界崇高的道德風尚和治學精神,在1982年召開的中國力學學會大會上,經(jīng)過原理事長錢學森的推薦,大家一致選舉他擔任第二屆中國力學學會理事長。錢學森作推薦時說:“錢令希教授緊跟時代的步伐,及時更新知識,走到了前面。我表示十分欽佩!”
經(jīng)過二十幾年的努力,錢先生在“大工”已經(jīng)帶出了三代享譽海內(nèi)外的力學家:即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以鐘萬勰為領軍的第一代力學家、七十年代以程耿東為領軍的第二代力學家,以及八十年代后期以顧元憲為領軍的新生代力學家。
時光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錢先生已經(jīng)做了“大工”顧問好幾年了,也不再擔任全國人大代表了。他從繁冗的事務性工作中解脫出來。按理說,他早已年逾古稀了,應該安享晚年了,可是,他一如既往地關心力學的發(fā)展、高教的走勢和人才的成長。
可以說,從古稀之年走向耄耋之年的這十年間,錢先生如同燦爛的晚霞,生命的價值顯得更加成熟悉、更加睿智、更加輝煌。
“大工”年輕的教授岳前進在回憶中說。他從事海冰研究十余年了,若說略有所成,實得益于錢先生的精心培養(yǎng)。從開始的研究方向,到后來申請國家自然科學重點基金,以及后來的項目執(zhí)行,處處都留有錢先生的心血和汗水。
施滸立,一個特殊型的人才,本科讀的是機械工程,碩士研究的是電子工程,而讀博士的時候,慕名而來,偏要跟著錢先生學計算力學。從年幼入學,到成為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第一位雙科博士。經(jīng)歷了漫漫40年,這需要何等遠大的志向和堅韌的毅力。是錢先生的理念支撐著他,“終身努力,便成天才”?,F(xiàn)在,施滸立是國家天文臺天文導航首席研究員。
吳承偉,從機械專業(yè)轉(zhuǎn)向力學,有些摸不清方向,在錢先生的點撥下,他把力學與機械結(jié)合,做交叉研究。1994年底,吳承偉的愛人帶著孩子準備去美國探望正在留學的他,臨行前,母女二人去看望錢先生。錢先生看到孩子的肩上掛了個“兩道杠”,關切地說,孩子出國不能帶這個,以免進關時出麻煩。還一再叮囑在孩子內(nèi)衣上系上一個卡片,寫明在美國親人的聯(lián)系電話地址和中國親人的聯(lián)系電話和地址,以防孩子走失。這件事吳承偉和他的愛人一生難以忘懷。三年過后,吳承偉決定返回祖國,美國的項目老板非常吃驚,以為嫌待遇低,一味往上加薪,企圖留住他。吳承偉以父母年邁,需要照顧為名,回到了錢先生的身邊。
耄耋之年的錢先生,從沒認為自己是個老年人了,他身體的中的青春之火還在旺盛地燃燒著,他依然讓自己生命的每一天都充滿著意義。他知道,在知識爆炸的年代,自己的學生們已經(jīng)跑到他的前邊去了,可是,在工程實踐上,他還有飽滿的余熱,有別人無法匹敵的實踐經(jīng)驗,還可以解決工程中的具體困難。
北良集團的總工程師浦歷生,是上世紀七十年修建鲇魚灣碼頭跨海棧橋時與錢先生建立下的友誼。三十幾年來,只要涉及到港口的工程問題,不論多忙,錢先生是每求必應。1999年,錢先生已經(jīng)是八十有三了,浦歷生又一次找到了錢先生?!氨绷即笮蛧覂浼Z庫筒倉結(jié)構(gòu)加固工程”的施工出現(xiàn)了問題,錢先生并不滿足于圖紙的審閱與工程師的介紹,陡峭的臨時扶梯,一步一步地爬上50多米高的倉頂,仔細察看著,拿出了最佳改進方案。
在糧食的裝倉過程中,又有一個難題難住的浦歷生。糧食從50米高空落下,總會有一部分被摔碎,便又去請教錢先生。即使是八十幾歲了,錢先生的頭腦依然像年輕人一樣聰慧和敏捷,他利用力學原理,提出了一個消能的方法,即在筒倉中設置一些遮板,緩沖糧食在裝倉過程中的碰撞。錢先生的思路,讓浦歷生茅塞頓開。
錢先生的兒子錢昆明回憶道:有一次出差,聽到了上鋪的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議論自己的父親。原來他們都是“大工”的老師,但他們之間卻互不認識。他們正在繪聲繪色講,錢先生路過一個工地,看著那里有個起重機,覺得不對勁,突然停下來,找到一個負責人,說對人家說,你們用的那個塔吊設計不合理,應該改進一下,隨后,便一一指出問題。負責人這才恍然大悟,在錢先生的指導下,將毛病一一解決掉了,塔吊運用得更加靈便了。
一般來說,科學家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嚴謹和刻板,而錢先生則不然,思考問題時,他嚴謹認真,日常生活中,他卻機智開朗,活潑幽默。
女兒不喜歡看錢先生的長眼皮,耷拉得已經(jīng)影響視線了,多少次都建議父親作個美容,割掉算了。錢先生則用力地瞭起眼皮,露出了明亮的眼神,說,這才是本真的我呢。再勸,錢先生依然搖頭不允,偶爾幽默地告訴女兒,他喜歡閉著眼睛思考問題。
錢先生很少到街上買東西,即使去買東西去,他到了地方就買,買的都是最貴的。有時,女兒就責備他,爸,你讓人家騙了。錢先生老是否定,說是一分錢一分貨嗎。許多年前電視機剛剛流行,錢先生到了家具市場,進門就掏錢,買下一個電視柜就走。女兒說,爸,這又是最差的。錢先生卻說,電視裝進去,能看就行了,我買的是功能。
是啊,錢先生喜歡簡單,他說,生活要簡單,思想要豐富。喜歡簡單他,把自己的名字和一雙兒女的名字都簡單化了,簡單得一看名字,就知道在哪兒出生的。
樂觀是錢先生一貫的生活態(tài)度,有人詢問錢先生健康長壽的秘訣,錢先生編寫了《四樂歌》,經(jīng)常送給來探望他的人,他說:“工作奉獻求樂、處事助人為樂、生活知足常樂、閑暇自得其樂”。
錢先生能夠長壽,還有一個秘笈,那就是“基本吃素、堅持走路”。錢先生喜歡體育運動,每天早晨上班,從家里出發(fā),他故意繞到學校院內(nèi)的花果山,走上一圈兒,再爬上教學樓,即使是九十高齡,仍然健步如飛。即使是過了“米”字大壽(八十八歲),有朋友來探望,他握住對方的手,問對方感沒感覺到力量。
這就是錢先生,樂觀而又童心不泯,即使是患病住進了醫(yī)院。
五
法國著名哲學家蒙田說過:人生最大的哲學就是學會死。
人生自古誰無死,雖然這是一個讓人忌諱的話題,又是每一個人無法回避的問題。
2004年4月,沙塵暴襲擊了大連,錢先生在沙塵暴中艱難地行走著,忽然間,他不自主地要向右偏過去,幸好被同行者抱住。站了一會兒,錢先生恢復了過來,又可以往前走了。走到實驗室時,仰頭看墻上高處的資料,忽然站立不住,又要向右轉(zhuǎn),這一次又被人抱住,原地停頓了一會兒,就沒有事了。
錢先生感了奇怪,自己怎么總是這樣反反復復不由自主又無法自控地向右旋轉(zhuǎn)?應該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了。于是,錢先生去了大連中國醫(yī)科大學老年病院體檢,做了腦部CT檢查,報告的結(jié)果說三年前錢先生說腦子里的小白點有較大發(fā)展,有患有膠質(zhì)瘤的可能。這只是醫(yī)生的推斷,要想得到準確的結(jié)果,需要進一步的檢查。
進一步的檢查就是使用核磁共振,檢查的結(jié)果出人意外,不僅確診了錢先生確實患上了腦膠質(zhì)瘤,而且時刻威脅著大腦的功能。錢先生之所以經(jīng)常向右偏轉(zhuǎn),就是受病灶的影響。
那一段日子里,錢先生上網(wǎng)查資料,搜集治病的方案與注意事項,詢問相關醫(yī)生,一直在積極尋找治療方法,并盡力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讓自己平靜下。他指著自己的頭問醫(yī)生:“這種手術(shù),會不會讓他糊涂?”這是錢先生最關切的問題,他的頭腦是用來思考的,一旦不能思考,留下生命還有何意義。
手術(shù)之前,長達半年的時間里,錢先生沒有把自己當成患者,而是治療的積極參與者,與醫(yī)生一塊研究治療方案,一塊打敗潛伏在他腦袋里的病魔。
人們關心他,看望他,他反倒安慰別人說:“人的一生,風風雨雨,什么事情都能遇到,要堅持以積極向上的追求精神和愉快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堅持過好每一天?!?br> 經(jīng)過科學的對照與權(quán)衡,錢先生做出了選擇,決定去北京作手術(shù)。
有許多人不同意錢先生做手術(shù),主張保守療法,他們擔心錢先生這么大年齡了,承受不了手術(shù),萬一下不了手術(shù)臺怎么辦,即使手術(shù)成功了,術(shù)后康復也是個大問題。
盡管錢先生很明白所面臨著的風險,可他不怕,他需要清晰的頭腦、健康的身體,這種風險值得一冒。更重要的是,對妻子倪暉,錢先生實在是放心不下,妻子的糖尿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神志不清癱瘓在床三年多了,每天需要他和保姆不斷地給她翻身,別生了褥瘡,需要錢先生一口一口地喂飯,維持身體所需。妻子服侍他一輩子,現(xiàn)在已病入膏肓,他要陪好老伴最后一程。錢先生害怕自己成為老年癡呆,或者是走到老伴的前邊去,他要趁著有生之年,多還一些欠下老伴的債,多盡一些丈夫的責任。
臨行前,錢先生手寫了一份日程計劃,讓秘書武金瑛打印出來,他們?nèi)耸忠环荩粔K按計劃消滅敵人。日程表上這樣寫著:11月22日出發(fā)赴京治療,11月23日完成各項檢查,11月24日進行手術(shù),11月28日錢令希等一行人勝利返回大連。
也許是錢先生有預感,也許是錢先生總會用科學的辦法安排一切。到北京治療期間,差不多一切都是按照錢先生的日程表進行著,只是手術(shù)的日子延遲了一天,因此,出院的日子也順延了一天。手術(shù)采用的是內(nèi)放療與外放療微創(chuàng)手術(shù),術(shù)后情況良好。
錢先生之所以如此精確地計算著每一天,那是因為他時刻惦記著臥病在床的老伴呀,他期盼著早一點兒回來,幫老伴翻身,喂老伴吃飯,陪老伴說話,推老伴出來曬太陽。
出院回大連的途中,錢先生高興得像個孩子了,手術(shù)沒有留下后遺癥,他恢復得很好,又是從前那個很健康的老頭兒了。
終于回到了大連,回到了老伴的身旁,盡管老伴沒有多少反應,錢先生依然很高興,向老伴傾訴著自己的治療過程。第二天一早,錢先生便給海軍總醫(yī)院寫出了一封感謝信:我自11月29日出院后,身體感覺很好!現(xiàn)在雖走路略有困難,但飲食正常,思維清晰,心情愉快,不久既可恢復健康?,F(xiàn)我單位領導滿意,家人高興,天倫之樂亦將伴我。念及此,心里尤為感謝海軍醫(yī)院的各位領導和同志們。
然而,錢先生沒有想到,回到大連還不到一個月,老伴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
2004年12月27日下午3時,陪伴著錢先生走過了63年風風雨雨的倪暉老師,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歷程,撒手離開了錢先生。盡管錢先生知道這是人生必然的規(guī)律,可他卻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錢先生什么都能夠面對,可他無法面對親人的離去。
本來,病人去世后,遺體馬上就應該運到天平間,錢先生卻死活不肯同意,直至第二天,錢先生才勉強同意,為的是再多陪一會兒愛妻。
因為年齡原因,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大家不讓錢先生參加老伴的遺體告別儀式。當載著老伴骨灰的靈車緩緩啟動的時候,錢先生死死拉著車門,泣不成聲,說什么也不肯讓靈車走。他不相信他的倪暉會拋下他,獨自到另一個世界去。
妻子下葬后,錢先生為愛妻守靈七七四十九天,他身邊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正當錢先生的身體漸漸恢復過來之時,又一個痛苦的打擊接踵而至,一個消息晴天霹靂般砸向了錢先生。5月30日,他的最鐘愛的學生、晚年的弟子、“大工”工程力學系主任顧元憲,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參加第6屆國際結(jié)構(gòu)與多學科優(yōu)化學術(shù)大會時心臟病突發(fā),因公殉職,年僅51歲。
對于錢先生來說,顧元憲的辭世,不啻于老年喪子。早在1982年,錢先生就發(fā)現(xiàn)了顧元憲這棵好苗子,帶著他讀完了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便把他留校任教。僅僅十幾年,顧元憲就成了力學界一顆耀眼的新星,成為了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第一、二層次首批入選者,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首批特聘教授,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他主持過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國家“973計劃”、“863計劃”項目、海外青年學者合作研究基金等一批科研課題。他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當選全國先進工作者,受到過胡錦濤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他以對科學近乎神圣的膜拜,不斷追求優(yōu)化的人生,并以自己的成果和獻身科學的壯舉優(yōu)化了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心靈。
6月4日,國際結(jié)構(gòu)與多學科優(yōu)化學術(shù)大會的閉幕式上,破例奏響了雄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向這位英年早逝的科學家顧元憲致以最高的敬意。
錢先生驚聞噩耗,難掩心中悲痛。在病房里,許久不曾寫毛筆字的錢先生讓秘書武金瑛擺好筆墨紙硯,老人淚灑衣襟,為愛徒的離去寫了一幅字:“沖鋒陷陣,創(chuàng)新立業(yè),尊稱一代領軍人物?!币苍S是因為生病,也許是因為過度的悲傷,錢先生握筆的手顫抖著,他很生氣地寫了扔掉,再寫,再扔……
從此以后,錢先生再也不提毛筆了,這幅字,也就成了錢先生的絕筆。從此以后,錢先生元氣大傷,在人們的視線中,他眼中多了幾分憂郁,少了幾分爽朗。
經(jīng)歷過兩次生死離別,錢先生的身體每況愈下,腦水腫惡魔一般如影隨行,他的活動范圍越來越狹窄了,從家里到醫(yī)院,從醫(yī)院到家里,反反復復,往往是從醫(yī)院出來已經(jīng)能夠如飛的行走了,可沒過幾天,又因為不由自主的旋轉(zhuǎn)與眩暈,又住進了醫(yī)院。
秘書武金瑛就這樣跟隨著錢先生家里醫(yī)院不停地往返。有一次,錢先生又住院了,武金瑛去看望他。進了門,錢先生就問:“你是誰???”武金瑛嚇了一跳,以為先生病得連人都不認識了,連忙說,“我是小武啊,您不認識我了嗎?”
錢先生佯裝認真地說:“你不是小五,你是小六。”
說完,錢先生便哈哈大笑,武金瑛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先生是開玩笑。
是啊,先生天天躺在病床上,肯定會特別煩躁的,他是用幽默風趣的樂觀對抗病魔,感染別人呢。
鐘萬勰院士來了,來醫(yī)院看望錢先生。錢先生用期待的眼光看著鐘萬勰:“不知我的《余能理論》在今天能否站得住腳?”鐘萬勰明白,錢先生是在考慮自己能為后人留下點兒什么。
程耿東院士來了,來醫(yī)院看望錢先生。錢先生只說一句話:“我還能做點什么?”說這話時,錢先生的眼神中充滿著渴望,一方面,先生面對病痛的折磨表現(xiàn)出了無奈和痛苦,另一方面,先生還在用他的堅強述說,即使明天死了,我今天還要活得有意義。
愛因斯坦受聘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時,學校給他豐厚的年薪,愛因斯坦卻誠心誠意地請求校方:能否少給些?面對人們疑惑的目光,他解釋說,科學探索需要的是一種簡單的動機。越是簡單的生活越有利于科學研究,任何多余的東西都會成為生活的包袱。
錢先生說,我姓錢,但我不愛錢。
精神財富是錢先生留下的最重要的財富,它是那樣的豐富和廣博 。
1993年,錢先生倡導成立了“大連理工大學錢令希力學獎勵基金會”。錢先生在彌留之際,留下遺囑,留下相當一筆金額,贈予基金會。
錢先生去世后,先生的子女將先生珍藏的書籍、筆記,包括珍貴的英文文獻等,以及證書、來往信件、收藏的字畫、獎章證書等珍貴的資料,作為文化遺產(chǎn),全部贈送給學校的檔案館。他們說,先生不只是我們家的,而是祖國的。
對于長年照顧錢先生的兩位保姆,他沒有忘記。在他的遺囑中叮囑,從遺產(chǎn)中專門拿出一部分贈予她們,以示對她們的付出表示感謝。
2007年,錢先生的病情加重,走路都變得困難了
2008年10月,錢先生被送進危重病房,從此便經(jīng)常陷入在昏迷中。
2009年4月20日10時01分,錢先生在安詳中溘然長逝,享年93歲。
雁過不留聲,風過水無痕。錢先生用自己的博大與寬容,仁愛與睿智,走完了自己坎坷而又安靜的一生。
四年前,錢先生已經(jīng)為自己寫好了墓志銘,簡單得只有一行字:錢令希,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大連理工大學教授。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