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河喊我
流經(jīng)沈陽市區(qū)的較大河流有兩條,一條叫渾河,一條叫蒲河。
渾河在南,蒲河在北。渾河比蒲河長且寬闊,名氣比蒲河大,一河撐起兩岸繁華,是我們這座城市房價領(lǐng)先上漲的熱鬧之地;蒲河一共兩百多公里的長度,流經(jīng)市區(qū)的部分河瘦人稀,建筑不密,這一帶的房價仍是價格凹地,剛需還能買得起。
發(fā)源于鐵嶺的蒲河是渾河右岸支流,匯入渾河之后,另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郑捍筮|河。大遼河在營口注入渤海。官家的說法自有道理,但在我心目中,渾河就是渾河,蒲河就是蒲河,她們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這座城市南流北淌,構(gòu)成了不一樣的自然與人文景觀。
曾經(jīng)在渾河北岸短住。傍晚休閑,跨大堤路,近渾河岸邊,運動中的市民們享受著塑膠跑道、幾十塊足球場,騎車人在專用車道上東行西走,沿河幾十里一路順暢,結(jié)隊暴走的伴奏音樂喧鬧鏗鏘。夜幕降臨,南二環(huán)車潮洶涌,渾河兩岸車燈、樓燈輝煌熣燦,沈陽這座城市的氣象,在這里可以窺見一瞥。相比之下,細瘦的蒲河可謂少言寡語、樸素低調(diào),近年休閑漸興,政府刻意打造、加大投入,蒲河濕地廊道名聲初顯。這樣一條名氣不夠響亮的河流,卻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召喚力量。一次偶然路過,我驚詫這個以工業(yè)聞名的城市還有這么大片幽靜的綠地,綠地環(huán)抱的河流不寬,很多河段河岸尚未硬化,讓我仍舊可以腳踏泥土,蹲河邊看小魚閑游,窺水螳螂潛伏水草間等待獵食,站到闊大的荷葉前賞葉觀蓮,眺望河中心水鳥起落翱翔、翩翩起舞,我還可以掬起河水,像小時候,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
從此頻頻親近這條河。春,蒲河兩岸怒放迎春、桃花;夏,七星大街與蒲河交匯處橋下的那一大片粉荷引人駐足,蒲河下游的珍珠湖、仙子湖,荷花燦爛、葉子田田、蓮蓬誘人;秋,各種顏色的葉子告訴我什么叫豐富、色彩斑斕;而冬天,這個北方一年中蕭瑟的季節(jié),如果下雪的日子趕上天氣不那么冷,樹掛組成的銀色風景,儼然童話世界。這里離市中心較遠,沒有繁華的商業(yè)街,景色優(yōu)美、人煙稀少,正契合我這種不愛熱鬧的性格。偶有閑暇,來這里走走看看,林子里一張吊床,一壺茶水,一本小書,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曬曬太陽,發(fā)發(fā)癡呆,大口呼吸林子里清新的空氣,仰望白云蒼狗、蝶飛鳥翔,真好啊。
在這里,我耳根清靜,心里踏實。
蒲河,你喊我,我來了。
地氣
窗外是土地、園田。種黃瓜、西紅柿、小白菜、小蔥、香菜等各種菜蔬,種向日葵、金銀花、藤本月季或者薔薇、芍藥等花草。當我坐在窗前,綠葉和紅花養(yǎng)我的眼睛,多好。每每想到這樣的情景,心中有無法盡說的喜悅。
雖然我至今只在陽臺上種過花,還從未有過在土地上種植的實踐。
在小區(qū)院子里流連,看誰家種地,誰家地種得好。我得找?guī)煾怠4蟛糠秩思?,院墻修得高深,地面做了硬化,有陽光房、葡萄架、養(yǎng)魚池,院子修得各美其美。人各有志,我不關(guān)注、羨慕這些。在南面那趟樓,找到一處我心儀的院子。大哥、大嫂正在院子里翻地、備垅。他們穿著家常衣裳,皮膚黝黑,面相和善。我剛一搭話,他們就接我茬,一句連一句燙我心窩,不像城市里鄰里之間小心謹慎,互相提防。大哥、大嫂,兩口子來自吉林農(nóng)村,到沈陽帶孫子。兒子安家在高樓,他們卻不習慣住樓上。兒子給他們買了有院子的一樓,讓他們在帶孫子的閑暇可以種地解悶兒。聽說我要種地,大哥、大嫂非常熱情:那什么,妹子,有什么需要的你盡管吱聲,別的我們不會,種地我們是行家。春天你不用買苗,你進來看看,我們已經(jīng)育了這么多苗,辣椒、茄子、黃瓜,什么都有。你要種這些盡管來拿!
大哥、大嫂對我不設(shè)防,讓我進院看他們的苗。朝南的玻璃陽光房,是他們兒子花四萬塊錢接出來的。大哥大嫂把昂貴的陽光房變成了育苗室。一排白色泡沫箱,綠色的小苗已經(jīng)冒頭,擠擠挨挨,隔著玻璃在曬太陽。苗太小,我還認不出來它們是哪種蔬菜的前身。清明未到,在我們這里,野草還沒緩綠,柳枝剛剛有些泛黃,我眼中的這些綠色小苗嫩生生招人稀罕。我一邊贊美著,一邊又盡量克制自己,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興奮和貪婪。
種地元年,我還沒有種地的知識和經(jīng)驗,也沒有種地的任何農(nóng)具。除了鍬、鎬、鋤頭幾樣基本農(nóng)具,我不知道種地還需要什么家活什兒。想到了在網(wǎng)上購買,又擔心網(wǎng)上的農(nóng)具樣子好看不中用。給遠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親戚三哥打電話,委托他到附近的農(nóng)資商店采買。三哥明確表態(tài):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們沒種過地,不知道什么樣的農(nóng)具好用。都是鋤頭和鍬,有的好用,有的是樣子貨,你們不懂就得買上當。買好了我告訴你們。
一個即將種地的新人,聽到的聲音多是潑冷水:沒下過鄉(xiāng)、沒挨過種地苦頭的人才天真地想要種地吧?彎腰種地的苦你能吃得了?地不上肥不豐收,糞臭味兒你受得了? 你是不是有些想當然、把種地想得太浪漫了?
感謝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支持過我很多決定,看書、讀中文系、當作家。媽媽沒反對我種地,寬慰我說:不行你種點野菜吧,曲麻菜、蒲公英、薺菜,春天的時候幾塊錢一兩!
哈哈,好吧,等我老了,種不動菜也種不動花的時候,我在地里埋點曲麻菜、蒲公英的種子,還有薄荷、蘇子、野芹菜。
這些種子可以自由生長。
趕集去
夏姐從美國探親回來,約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趕集。
哈爾套大集。
這名字我小時候就聽說過,當年是“社會主義大集”的典型,我沒去過。阜新彰武縣,快到內(nèi)蒙古了吧,在我小時候的觀念里,那是非常遙遠的地方。
開車從沈陽出發(fā),一百五十公里。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到時集的高峰已經(jīng)過去,賣肉的收攤了。夏姐在集上買了干豆角、白菜、大蔥、干豆腐,回頭到彰武縣城買了羊肉,而我則買了一把小平鍬、兩只柳條筐和向日葵、香菜、韭菜種子。我在準備種地。在哈爾套的集上我鬧了笑話。我在一處賣農(nóng)具的攤位前停留了一會兒,向攤主詢問一種不到一米長、白鐵皮做的工具是干什么用的,多少錢一個?感覺那像是摟草的耙子,但我不敢確定。攤主是一個小伙子,他反問我:你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就要買嗎?我堅持問他,他告訴我說是驢撓子。我又問他驢撓子干什么用的?路過的兩個系紅頭巾的農(nóng)婦,聽到我白癡一樣的問題,哈哈大笑:給驢撓癢癢的唄。
為自己的無知和“不恥下問”,我默默地笑了好多天。
趕集比在冷冰冰的超市買東西有趣得多。我喜歡在農(nóng)戶自產(chǎn)攤位前流連。有的時候,其實并沒刻意想買什么,跟攤主隨意聊幾句就挺好。在集上,農(nóng)戶攤位前形狀不夠完美的物什讓你能想象到出處,面對有出處的商品,搭訕攀談、討價還價,購買方式的古老,讓人聯(lián)想已經(jīng)逝去的前工業(yè)時代的生活方式。一位叫木心的老人說:從前慢,一輩子愛一個人。古老的、古典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越來越稀罕了。
去哈爾套只是偶一為之,跟遠處歸來的夏姐一路說話,填補一下行走空白。而我生活的這座城市,其實另有現(xiàn)成的集。
自我新居溯蒲河而上十七公里,有小鎮(zhèn)名蒲河。蒲河鎮(zhèn)歷史不短,明朝時這里就有城池,有駐兵把守。今天的蒲河鎮(zhèn)更有名的是大集,逢公歷2、5、8開集。蒲河大集也有百年歷史了,曾經(jīng)吸引沈陽、鐵嶺、撫順人到這里來。據(jù)說更久以前這里曾經(jīng)是馬市,讓我聯(lián)想起明朝末年與朝廷互市的建州女真人。女真人的馬群到過這里嗎?歲月流逝,女真人的后代坐了天下,近三百年的朝代開始了。清朝乾隆二十九年,一支隊伍從盛京出發(fā),譜寫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民族遷徙史。這些西遷新疆的錫伯族人里出過一個英雄圖伯特,這個十歲離開盛京北郊的錫伯少年,據(jù)今人考證,他的出生地就在蒲河鎮(zhèn)轄下的“韃子營”,據(jù)說就是今天的輝山街道新崗村。這樣說來,我們今天趕集的這個地方,也算英雄故里呢!
今年的清明時節(jié),雪花飛舞。春天的雪花可能更愿意與早開的桃花纏綿、戀愛,落在人肩頭很快就化成水而無蹤影。雪花紛飛中我在蒲河大集上東奔西走,雞、鴨、鵝、狗、羊、驢、兔子,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種籠中鳥,集上都有。看見各種樹苗我沒出手,園田有限,種了樹會影響種花、種菜。買了芍藥根、百合根,與一位蹲在街邊的大爺聊了一會兒肥土。他賣的肥土是羊糞土,還有馬糞,適合種韭菜。他說他家院子里有很多發(fā)酵好的糞土。如果用量大,告訴他地址,可以送肥上門??纯矗s集多么重要——逛城里的超市,你能買到適合種韭菜的馬糞嗎?
錫伯人家
出我家小區(qū)向南走不過百米,蒲河之陽,有錫伯族博物館和錫伯族文化廣場。博物館、廣場、雕塑,有關(guān)錫伯族歷史的諸多印記和符號,把蒲河變成了一條有文化的河。
蒲河以北,有錫伯族鎮(zhèn)興隆臺,錫伯族鄉(xiāng)黃家。這里是沈陽錫伯人的重要聚居地。錫伯是一個古老的民族,歷史上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更北方的大興安嶺。錫伯還是驍勇的民族、英雄的民族、勵志的民族,清朝乾隆二十九年,他們聽從朝廷指派去新疆戍邊,從盛京出發(fā)一路向北、向西,歷盡千難萬險。他們堅忍、忠誠,在伊犁河畔堅守疆土、修渠引水、開墾糧田、落葉生根,贏得后人唏噓、贊美、謳歌。當年遠去的四千人隊伍,據(jù)說只有圖伯特一人曾經(jīng)回過盛京故里,如今他化身塑像站立在錫伯族廣場,南來北往的行人,可能并不清楚他是誰。在這種與英雄歷史有關(guān)的土地上居住,心中竟也經(jīng)常會升起豪氣。與一個族群幾百年背井離鄉(xiāng)、流徙悲歡相比,作為個體的我們可能遇到的小小傷痛,顯得多么無足輕重啊。
新家園有業(yè)主微信群。群里陌生人申請單獨加我,申請我好友的理由是我的名字里有“女真”二字。年輕人叫我“族親”,自稱有滿族和錫伯兩個民族的血統(tǒng)。他說準備約一些族人到錫伯族廣場跳貝倫舞,我很痛快地答應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跳廣場舞,對貝倫舞也一無所知。網(wǎng)上的資料說,貝倫舞是錫伯族的民間舞蹈,許多動作據(jù)說就來自日常的狩獵、勞作,應該說是更接近生活的舞蹈吧。是貝倫舞而不是通常的那種廣場舞,我有興致去看看。
尋找族親的年輕人在附近開蛋糕作坊。我給他提建設(shè):開一家以錫伯人飲食為特色的“錫伯人家”如何?對面就是博物館,距離圖伯特塑像所在的廣場只有百米之遙,來這里的人,會有興趣品嘗一下錫伯人的飯食吧?年輕人說他也曾經(jīng)有過類似想法,但他并不會做錫伯人的食品,估計一時也找不到這方面的廚師,所以,只能暫時想想,需要從長計議。
好吧,從未有過經(jīng)商經(jīng)歷的我,說出想法之后很快自嘲。開店的目的自然不是為情懷,開店要贏利、掙錢,而這里雖然錫伯人的文化符號不少,但錫伯畢竟是一個人口較少民族,注定了即便有族人到這里來懷舊、尋根,人數(shù)也不會太多。畢竟在沈陽城區(qū)里,還有一座更著名的錫伯族家廟,那里交通便利,也更加繁華熱鬧。
心里卻仍舊執(zhí)念“錫伯人家”四個字。不會做錫伯人的食物,先做些滿族的吃食如何?畢竟錫伯和滿族之間關(guān)系非常緊密,有一些飲食習慣與漢族也是相通的,在新疆的錫伯人在飲食上也受到當?shù)厝擞绊?。先做一些通常的飯菜,慢慢再上些錫伯特色食物如何?讓那些來尋根的族人,在博物館之外,在歷史圖片和資料之外,還有可以裹腹的食物、味道可以加深印記,不好嗎?據(jù)說錫伯族習慣制作各種腌菜,每年秋末,家家都用韭菜、青椒、芹菜、包心菜、胡蘿卜等切成細絲腌制咸菜,在新疆,當?shù)胤Q之為“哈特混素吉”,做腌菜的這些食材,不難找到,學會應該不難。
每每走在小區(qū)門口的街道,我愿意往臨街的店鋪看上幾眼。
萬一哪天我看見自己執(zhí)念的招牌了呢?
蓮花與蒲草
七星大街與蒲河交匯處,盛京橋東面,蒲河水面的那一大片蓮花,再次印證我對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了解得遠遠不夠。
一直以為蓮或者荷是屬于江南、屬于西湖的,以為今天沈陽城區(qū)的一些公園,北陵公園、南湖公園等處的荷花是外來物種、舶來物,不知道工業(yè)化之前,這座叫過盛京、奉天的城市,一直是有蓮的。老沈陽城的東北,今天北陵公園的東南方向,有一個地方叫柳條湖,這地方讓很多人記住是因為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也叫柳條湖事件。柳條湖在歷史上曾是風景秀麗之處,據(jù)史料記載,清朝初期的時候這里還有天然大水池,水池里生長著蓮花,“花泊觀蓮”為盛京一景。19世紀后期,政府興修水利,沈陽城北部開鑿水渠,引渾河水用以灌溉,是為現(xiàn)今環(huán)繞沈陽的新開河。新開河開通以后,柳條湖水消失,但名字保留了下來。
這樣看來,至少在清代,我們這里就是有蓮花的。我們的蓮花可能沒有江南的規(guī)模大,也可能因為我們這里的才子少,沒人會寫。中國古代,詠蓮、詠荷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理學開山學者周敦頤說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愛蓮說》千古傳唱,成為多少人自勵、自愛的座右銘,寫出這等文字的,不是我們這疙瘩的人。
蒲河是一條蓮花朵朵的河。經(jīng)過城區(qū)的河段有蓮,再往下游,遼中珍珠湖、新民仙子湖一帶,千畝蓮花菱藕飄香,遠近游人流連忘返,讓我們身處北方,一樣可以看到肥大的荷葉、粉紅的蓮花以及結(jié)實的蓮蓬。
但蒲河并不張揚自己的蓮,蒲河愿意以蒲自居。
蒲在中國有六千多年歷史,既可以食用也可以做成實用的生活用具。在審美上,蒲不如蓮富有詩意,這是事實。詠蒲的詩句也有,終歸不如詠蓮詩更容易讓人關(guān)注。我記得比較真切的,是《孔雀東南飛》中的那句:“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無論蓮花還是蒲草,她們在這條河流中和諧生長,各美其美,這是上蒼的旨意。我與蓮花、蒲草有緣,與她們近距離廝磨,日久生情,更愛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