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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深處
來源:《大地文學》卷五十九 | 作者:故 鄉(xiāng)  時間: 2021-06-25

?  喜鵲從路邊高高的楊樹枝頭飛出,一只、兩只、三只……嬉戲著向林海深處飛去。我們驅車穿行在曲曲彎彎的村路上,左轉右拐,上坡下嶺,不一會兒,聽到林海深處傳來狗叫聲。透過車窗,一幢灰白色的三間瓦房隱現前方。我猜測,那里一定是屈長友老人的林中小屋。果然,車在灰白色瓦房前停下來的時候,一位童顏鶴發(fā)、精神矍鑠的老人從屋中走出,熱情地迎上前來。鎮(zhèn)干部告訴我,這位就是我們要見的八旬造林模范屈長友。

  小屋和院落,被四周大片的松林和楊樹林圍在了當中。院落很大,地上散養(yǎng)著一百多只雞鴨鵝。離地苗較近的北端,是露天牛圈,柵欄內的泥沼中,懶散著三十多頭母牛和七八頭公牛,有幾頭牛,慢慢抬起了頭,好奇地望著院中的來客。三只家狗,分別把守著三處進院、出院的路口,見來了幾位生客,在主人面前拼命地“表達”著忠誠,賣力地汪汪叫著。老人的大兒媳,正在院里忙家務,立即喝止了狗叫。院東側,是一片玉米地。房后的自留地上,支著一架架蕓豆秧,生長著一畦畦白菜蘿卜、辣椒茄子、黃瓜西紅柿等應季時蔬,一派蓬勃的田園景象。

  老人帶我們去看他的500畝林海。我發(fā)現,81歲的他走路略顯艱難,以為他年邁步沉。睿智的老人立即打消了我的疑慮,他告訴我,半年前,他的腳踝不慎摔成骨折,雖然外表已痊愈,但還沒有完全恢復。老人笑道,別看我胡須白白,頭已光光,但我身子骨挺硬朗,沒摔傷之前,我像個鉆山兔似的,來回3公里的山路,每天都得走三四遍?,F在腿腳雖然沒好利落,但每天至少也要走上一兩遍。他說,這茂密的林海是他的牽掛,8萬多株松樹和楊樹,就像自己的孩子,不精心侍弄和看護,心里不踏實。只要每天看到它們在這里安然無恙地生長,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高興。

  在一片高大、筆直、寂靜的松林里,老人停下腳步,他撫摸著身旁一棵粗壯的松樹,拍了拍說,這棵頭茬松已經37年了,它旁邊的這片松樹也都30多年了。老人滿臉的自豪。順著老人指去的地方,我看到的是一片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的松海。這片松海,是老人用心血培育、澆灌、繪制的生命杰作。在這片昔日的風沙大地之上,滴下的不僅是老人及兒女們的汗水,還有艱辛的淚滴。在滿眼喜人的濃綠中,貯藏著他們的酸甜苦辣。落座林中小屋,我們與盤腿坐在火炕上的老人及家人,進行了暢懷交談。

  1983年,分田到戶的改革春風,呼啦吹進遼寧省康平縣沙金臺鄉(xiāng)敖力營子村,那天,在村委會場院上,擠滿面帶喜悅,剛拿到土地承包書的村民們。個頭不高、47歲的屈長友,好不容易擠到了工作桌前,卻得知,好地已被分光,只剩下了500畝偏僻沒人要的荒沙地。屈長友以前在附近的林場工作過,經常路過那片叫轉山子的荒地,對那里的情況十分了解。這片荒沙地,緊靠內蒙古科爾沁沙地南緣,在全縣22個沙漠風口中,風力最強悍、沙丘推進速度最快、損毀最慘烈、治理難度最大。

  現實擺在面前,好地都被鄉(xiāng)親們搶先包完了,剩下的這片荒漠,是塊沙厚石多的不毛之地,像只渾身長滿瘡癤和皮癬,被人遺棄的癩皮狗,沒人喜歡沒人要。包還是不包。要包,也只能試著種樹,但未來的前景如何,屈長友心里著實沒底,因而猶豫不決。一位在鄉(xiāng)里工作的朋友對他說,這次是個機會,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錯過了再想包,不一定能輪到你頭上。再說,你在林場干過那么多年,懂樹的栽培技術,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干不來,再把地轉讓出去也不遲。朋友還給他算了一筆經濟賬,如果種樹松、楊樹,再難活,一千棵中也能活三分之一,那么,上萬株,十萬株呢,不只經濟收入,幾十年后,當你看到自己親手栽下的一棵棵幼苗,變成參天大樹,看到荒漠在你的治理下,變成了綠洲,給子孫后代帶來了福祉,你那時是什么心情?朋友的一番鼓勵,使屈長友心中頓時燃起一團希望之火。激情頃刻間升華,屈長友當即做出驚人決定,承包500畝荒漠,種樹。

  屈長友與敖力營村這塊土地有緣。19401220日,屈長友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從他爺爺那輩算起,屈家在敖力營村,已繁衍了三代人。16歲那年,屈長友考入縣林業(yè)學校,讀林業(yè)學校的三年里,半工半讀,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張家窯林場當工人,這期間,他學到了一些沙漠植樹技術。1963年,林場改制,屈長友被“下放”回村務農,在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過去在林場里掙工資,現在在生產隊掙工分,年景不好的時候,不但掙不到工分,年底一算,還得“倒掛”。欠下生產隊口糧和工分只能在來年和下年再行計議。這種苦日子,與過去在林場時的生活相比,簡直是人生兩重天。當時村里流行一句民諺:背朝“黃土”臉朝天,揮汗如雨卻白干。即便這樣,日子還得熬,沒別的出路,也只能這樣熬下去,就這樣,從1963年“下放”起,屈長友在生產隊一干就是20年,直到改革的春風喜雨刮進他心田,他才看到了希望——好日子即將到來。

  屈長友像撿了塊“金元寶”,懷揣著土地承包合同,歡天喜地跑回家,本以為全家人會為之高興,卻不料遭到暴風雨般兜頭潑來的“冷水”。老婆、孩子,沒有一個不極力反對的。尤其是老伴胡淑凡,與屈長友同甘共苦20多年,習慣了堅守清貧,擔心他把近幾年養(yǎng)牛養(yǎng)羊攢下的薄家底折騰光,首先站出來反對:長友啊,咱好日子才過幾天啊,折騰不起呀。你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寸草不生,別人把那當火坑,你卻偏往火坑里跳。你種再多的樹有啥用,樹這東西,不到年頭,政府不允許隨便伐,猴年馬月可賣,國家說了算。你知道哪輩子才能受益,不如像現在這樣,養(yǎng)牛養(yǎng)羊,想啥時候賣,自己說了算,還年年進錢??墒?,種樹,有操不完的心,你哭的時候還在后頭!

  大兒子屈廣德,還有屈長友的兩個女兒,都不贊同父親承包這片荒沙地,勸其退掉土地承包合同,踏踏實實一如既往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雞養(yǎng)鴨,安安穩(wěn)穩(wěn)過小富即安的日子。屈長友一聽來了倔勁:荒地的沙子太坑人,我不能讓它再這樣刮下去,禍害得咱們天天吃沙子,掙不掙錢我不在乎,只要能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子孫后代造福就行。你們不干,我自己干。說完,臉一拉,一個人趕著毛驢車,裝上鍬鎬,向5公里外的荒沙地奔去。屈廣德和倆妹妹心疼老爹,也帶上治沙工具跳上了驢車。老伴腿腳不好,攆不上驢車,索性在家做起了后勤保障工作。

  屈長友跟村里簽土地承包合同的消息,很快被傳得沸沸揚揚?!八浅藻e藥了,還是瘋了?誰不知道那里一年只刮兩次風,一次就刮6個月,連豆鼠子都不去的地方,他也敢包。”鄉(xiāng)親們的話不無道理,這里西接阜新,北臨內蒙古,常年飛揚著來自科爾沁沙漠的風沙。20209月,我曾到距“林海小屋”30公里處的風沙研究所采訪,工作人員告訴我,這里的風很怪,不往天上飛,只貼地皮行。風起來就是八九級,以前經常是風沙大到十幾米內看不到人。屈長友沒造林治沙前,沙金鄉(xiāng)的老老小小,吃盡了風沙的苦頭,最常見的是,在風力的作用下,沙丘像白浪一樣向前翻滾,經常有人被風沙卷倒在地。風沙給屈長友留下極深刻地印象:一到春天,風沙一刮起來,直往眼里糊、嘴里灌,有時一天下來,飛沙就堆到了山墻,沿著沙坡,不費勁就能爬到屋頂,在房上一骨碌就能滾到地上。

  然而,綠洲不是靠想象描繪出來的,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說干就干,屈長友背水一戰(zhàn),賣掉家里的40多只羊、12頭牛、兩匹騾子、兩匹馬和一頭驢,以及村里的住房,帶著老伴來到5公里外的山上。再大的風沙也封不住屈長友造福子孫,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決心。山里沒房住,他就和大兒子一起,利用一個土壕,搭了個地窨子。地窨子,是在地下挖個長方形土坑,再立起柱腳,架上高出地面的尖頂支架,覆蓋獸皮、土或草而成的穴式房屋,又暗又潮,人鉆進去就是火炕。隨后,他又領著老伴和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一齊上陣,開始了戰(zhàn)風沙、刨石坑、綠荒山的艱苦歲月。

  在沙漠上種樹,談何容易?首先遇到的困難就是沒有水源的問題。沙地里找不到水源,屈長友只好套上牛車,裝上兩口大水缸,回村取水,循環(huán)往復,將水一缸缸運到山上,一堅持就是兩三年。水運得再勤,也供不上澆樹,全家人的食用水就更成了問題。那時,屈長友除了盼下雨,就是盼下大雪。冬天,雪停日出,雪融結冰。屈長友和大兒子顧不上路滑,一步一趔趄,趕著牛車去附近洼地刨冰、采雪,然后運回地窨子,一鍋一盆地溶化,用來洗衣做飯。在山里維持了三四年,屈長友意識到,山里沒井沒水,這樣下去,樹難活,人也難熬下去,必須打上一兩口井才行。

  雇人打井需要一筆開銷,之前,屈長友已把所有的錢都投了進去,眼下兜里分文皆無。為省錢,他帶領全家人,在白花花的沙子上向深挖,沒到半米,就露出了堅硬的大石頭。挪個窩,還是石頭,一連換了幾處,都沒躲開石頭??磥恚@片荒沙下面,鋪著的是一片石海,想要打井,只能用釬子一點點鑿,用鎬頭一點點刨。全家人忙乎一天,也掘不進10公分。一口七八米深的蓄水井,屈家人用了多半年時間。蓄水井終于冒出了地下水,但水流卻不盡如人意,每天的出水量,如果澆樹苗,就不夠洗衣服做飯用。

  水井打成了,樹苗卻開始吃緊,屈長友培育的樹苗,已經滿足不了自己需要。他得知黑龍江、吉林的樹苗耐寒,就北上去購買。樹苗拉回來后,他又在村里出東家進西家,挨門挨戶作揖求工,請鄉(xiāng)親和親戚幫工栽樹。家里沒細糧供幫工吃午餐,屈長友就把僅有的值錢物,一頭毛驢賣了,換來大米白面,讓老伴翻著樣給大伙做。屈長友不在一旁指手劃腳,不管臟活累活,和大伙一塊干。那些天,老伴管后勤,做飯送飯,總是及時把香噴噴的熱乎飯菜送到山上。為搶時間,在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親幫助下,開展了“大會戰(zhàn)”。大伙起早貪黑,挖坑、栽樹、培土、按實、澆水,一棵樹要經過10幾道工序方可完成,還沒算今后的常年管護。連續(xù)奮戰(zhàn)20多天,植楊樹180畝、2萬余株,埋柳樹20畝、3000多株,還有沙棘、苕條30多畝。

  “大會戰(zhàn)”后,許多零星的“戰(zhàn)斗”仍在持續(xù)。晨曦中、晚霞下、細雨中、月光下,鄉(xiāng)親們看到,屈長友帶著老伴和兩個兒子、兩個姑娘、兩個女婿,不停閑地在山林里忙碌。野草在鋤頭下喪氣,干旱在水桶前低頭,頑強戰(zhàn)勝了石頭的堅硬,辛勞譜寫著曠世的奏鳴曲。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許是屈家人的作為讓蒼天感動,一場春風喜雨,把一棵棵樹苗潤綠,讓楊樹抽出嫩芽,使柳枝翩躚起舞,給沙棘、苕條添了一抹綠意。荒灘出現奇跡,大地呈現詩意,牛羊也看到了“希冀”。

  在牛羊的眼里,這片昔日的不毛之地,如今泛起了新綠,莫不是上蒼在眷顧我們這些吃不到嫩草的牲畜。遠遠近近的牛群、羊群望見這片從它們夢中閃現的嫩綠,不安分的心,蠢蠢欲動。它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蹄踏暄騰的沙地,毫不顧忌、義無反顧地,向一棵棵鮮嫩的樹苗坦然奔去。一天,幼林中涌來40多只羊,它們一個個張開貪婪的嘴巴,肆無忌憚、風卷殘云般偷襲著幼苗,一次就吞掉了2000多棵嬌嫩的楊樹苗。沒過幾天,林地又溜進了幾頭牛,又禍禍了上千棵幼苗。

  樹苗遭毀,損失慘重,索賠吧,鄉(xiāng)里相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屈長友心里犯了難。恰在此時,羊的主人,登門賠不是:老哥損失這么大,都讓我賠,真的賠不起,不行給你牽只羊來吧。話說到這份上,屈長友怎么好意思要人家的羊。他想起小的時候,父母曾教誨他:吃虧是福,錢是人掙的,靠發(fā)橫財富不了。算了,算了,以后看緊你的羊,順便也幫我照看照看林子,這事不就結了。羊的主人高高興興離去,此后,全力以赴履行著份外職責。牛的主人見屈長友如此寬容,也默默地幫著看護起林地。

  牛羊的不斷偷襲,把林地糟蹋得千瘡百孔,必須抓緊補種。屈長友想到,樟子松苦澀,牛羊都不愿碰,長成后防風固沙的效果也最好。很快,他從黑龍江運回兩萬多株訂購的松苗,又帶領全家人開展了新一輪的植樹會戰(zhàn)。先用鍬挖、鎬刨、手摳,推平了9座沙包,然后又清開一片平坦沙地的表層細沙,用釬鎬掘出深埋的巖石,刨除半米深的坑。再靠車拉、肩挑、手拎,從幾公里的山外運來好土填坑栽樹,不漏掉一個閑置的樹坑。隨之,管護、更新補種,成了后來連年不斷的日常工作。

  小樹長到第四年,一場龍卷風襲來,肆虐的風沙對這片山林進行了瘋狂侵害,100多畝已長到一米高的小松樹,被風沙連根拔掉,緊接著又出現了百年不遇的連天暴雨。看著洼塘里的松樹全部澇死,四年的心血白白浪費,屈長友的心一陣酸溜溜,眼角淌出了淚水。當年承包這片土地時,屈長友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條路是搞畜牧業(yè),養(yǎng)牛、養(yǎng)羊,另一條路是種樹。“養(yǎng)牛羊,年年進錢……種樹,有操不完的心,你哭的時候還在后頭!”老伴的話又響徹耳畔。屈長友癱坐在沙堆上,痛苦地沉思著:難道自己真的不該種樹?但事已至此,一旦停下,則將半途而廢。屈長友站起身來,抖落身上的沙土,跺了跺腳:再大的困難,只要抗住,挺一挺,都能過去。

  與屈長友老伴胡淑凡交談,我深深感到,昔日的山林生活,不僅讓她飽受了風沙之苦,而且過得都是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日子?;貞浧饦稑锻?,她仍心有余悸。一天夜里,地窨子外,狂吠的狗叫聲把正熟睡的兩位老人驚醒,老兩口一骨碌爬起來,不時聽到院子里柵欄內老牛的慘叫聲。屈長友推開門縫往外一看,夜色充滿恐怖,情景慘不忍睹,七八只惡狼,一個個兩眼放著貪婪的綠光,正在圍攻一只牛犢。兩位老人嚇得心驚肉跳,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大氣不敢出,一動不敢動,硬是靠到天亮,才膽戰(zhàn)心驚地拎著燒火棍,輕手輕腳出去“望風”。這群野狼倒知趣,見天已大亮,早已扔下半張支離破碎的牛皮,溜之大吉。

  “那些年,我們不僅天天要防狼,還要提防蛇。樹一天天長起來后,草也時不時往外冒,一不留神,腳下就可能蹚到一條比鎬把長的蛇。”胡淑凡回憶,有一年夏天,她正在炕上做針線活,房梁上啪嗒一聲掉下一團軟塌塌、涼颼颼的東西,正落在她的腳踝上。老人伸手一摸,一條拇指粗的草蛇展開蛇身,旁若無人地向陰涼的屋角爬去,嚇得老人心里突突半天。一經遭蛇“咬”,天天怕井繩。很長一段時間,老人一個人不敢呆在屋里,去房前屋后提水摘菜,手里不是拎著根燒火棍,就是牽條狗在身邊,弄得狗都覺得她的舉動不可思議。

  對于屈長友一家人來說,更難的是他們的生活處境。2000年夏天,地窨子連遭幾場大暴雨,塌了。地窨子實在住不了,屈長友就帶領全家人,勒緊褲腰帶,在地窨子附近建起了兩間簡陋的小房,小房支撐沒幾年,也要倒塌。2005年,屈長友借力政府補助的1萬元錢,扒掉簡易房,蓋起三間灰白瓷磚罩面的磚瓦房,正是我們踏訪的、被當地人稱為“林中小屋”的這三間灰白瓦房。孤獨的瓦房建在了山里,離村子5公里遠,沒電,屈家人就燒煤油燈、點蠟燭過活;沒電,屈家人吃了晚飯就都早早倒下休息,一熬就是20多年。直到2015年縣林業(yè)局的同志下來調研,剛到任不久的女書記李雨光,把屈家的難處放在了心上,千方百計,想了好多辦法,協調附近的風力發(fā)電公司,在一公里外,單獨為屈家安裝了變壓器,把電線扯進了“林中小屋”。通電那天,屈長友特別高興,特意把縣里一位企業(yè)家?guī)啄昵百浰囊壕щ娨晵煸诹藟ι希d奮地看了一宿電視節(jié)目。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2012年冬天,屈長友的大兒子屈廣德,在給牛鍘草時,不小心將左手卷進飛速旋轉的鍘刀里,一只手當場被絞碎,為了保命,不得不做截止手術,最終只剩下右臂。2020915日,我到“林中小屋”采訪時,這位昔日與父親一同戰(zhàn)風沙,將荒沙灘變成茫茫綠海的功臣,伸出健全的右手,苦笑著告訴我,失去了左臂,我跟廢人一樣,力氣活一樣也干不了了,父母年齡也大了,這些活計都壓給了我媳婦。這位斷臂的東北大漢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心疼地說道。我們已經感到,他媳婦是個樸實、勤勞的女人,自打我們站到“小屋”前,屈廣德的媳婦就屋里屋外不停地忙這忙那。

  禍不單行。就在大兒子屈廣德,做完截臂手術一個月后的下午,71歲的胡淑凡,蹣蹣蹣跚踩著院內的嘎吱積雪,去房后的廁所解手,由于雪后路滑,老人身體失衡,一跤摔在地上,送到醫(yī)院一拍片,胯骨骨折。讓老人疼痛難忍的是,她之前患有嚴重的骨質疏松癥,同時還伴有其他疾病,使用不了麻醉劑,因此無法上臺手術,只好回到家,吃點接骨片,癱在火炕上靜養(yǎng)。

  時光被荒漠的蔥郁所銘記,湮沒的只是屈長友及家人,37年里在荒漠上流下的汗水,滴下的眼淚。2020年國慶節(jié)前夕,黃昏時分,我站在林海深處,彌望蒼翠的勁松、挺拔的白楊,看到的是,昔日白沙漫天遍地、荒沙滿目、不見邊際的沙漠變成了蒼茫綠洲,心中油然對這位育林老人升起一股敬意。

  我查到一份資料,近年全世界幾乎每分鐘就有11頃土地沙漠化。2019年,中國通過實施京津風沙源治理、石化沙漠治理、三北防護林、退耕還林等重點工程,啟動沙化土地封禁保護區(qū)和公園建設,荒漠和沙化面積已連續(xù)3個監(jiān)測期實現“雙縮減”;巖溶地區(qū)石漠化土地總面積,年均減少38.6萬公頃,年均縮減率為3.45%。但盡管如此,每年荒漠化土地仍然在以2424平方公里的速度擴展,全國荒漠化土地總面積為153.3萬平方公里,占國土總面積的15.9%,超過全國耕地面積的總和。

  土地沙漠化,造成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使人們的健康受到嚴重威脅。屈長友用清貧的生活,半生艱辛努力,換來了沙退林進,從種下第一棵樹到今天,早年的樹苗,已長成參天大樹。在500畝白茫茫的荒沙野丘上,8萬多株楊樹、松樹、榆樹、柳樹和沙棘,像一道綠色屏障,橫在自北的而來風沙口前,擋住了來自科爾沁沙漠狂躁兇猛的風沙,奇跡般創(chuàng)造了一個綠色神話。

  種下一顆樹,就種下了一片希望;保護一棵樹,就保護了一塊土壤;管理好一片林,就管住了風沙的狂傲。林海茫茫,波浪起伏,濤聲愜意,悅耳空靈。林海的呈現,誘惑著萬物生靈。這里,有美麗的花朵,有快樂的精靈,有動物的身影。春天,雨潤花開,樹木抖落身上的泥沙,陽光下,百草吹香,百卉千葩,蝴蝶紛飛,鳥獸歡顏。喜鵲、黃鸝、翠鳥、麻雀、山鴿、野雞,穿飛林海,天天歡喜鳴唱;野兔、松鼠司空見慣,狼、野豬、狍子、狐貍,偶爾現身。清新的空氣,貯滿林海,每天都散發(fā)出豐富的負氧離子,給千家萬戶帶來福祉,當地村民稱贊說,屈長友給我們打造了一個天然氧吧。

  “種樹10年,強過種田”,這轉子山在商人的眼里,是“綠色銀行”。2005年以來,有幾位商人覬覦這500畝林海,先后出價100萬元、160萬元、200萬元,想買下這片綠洲。但屈長友卻直言拒絕,給我1000萬元也不賣,除非國家需要這片林地,如果國家讓我交公,我二話不說。屈長友告訴我,商人們垂涎這片林海,是想把所有的樹砍了賣掉,在這里種草養(yǎng)牛,如果養(yǎng)上50頭母牛,每年生40頭小牛,每頭以1萬元的價格賣掉,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這賬,我比他們會算,但這種事堅決不能做,只要我在,這片林子必須在。他經常告誡子女:商人就是傷害別人的人,我死后你們誰也不許敗家,咱們一撒手,這里的樹馬上就會砍光,又得變成幾十年前的老樣子,代代相傳是美德,也是我們屈家人的本分。

  火源不能進山,盜伐不能入林,山火、盜伐,是老人當下最重要的防范工作。夕陽西下,我們與老人握別,天空呈現火焰般的色彩,鮮艷的余暉精彩絕倫,生動而輝煌。我們看到,屈長友穿上巡山的外套,戴上他不舍丟棄的黑色禮帽,拿上手電筒,迎著昳麗的晚霞,踏著堅實的腳步,在不平的山路上踽踽前行。晚霞中,老人堅毅的背影,顯得那么高大偉岸,他那挺拔的身軀,漸漸地融入了茫茫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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