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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州潭水綠如藍
來源:中國文化報 | 作者:鮑爾吉·原野  時間: 2021-08-06

  桂林市有個全州縣,這個縣安和鎮(zhèn)的龍井村是個好地方。

  到這里,我問當?shù)厝?,龍井村的村名和西湖邊上的龍井一樣,這有什么典故嗎?

  村民說,叫龍井村一來因為這里姓龍的人居多。有龍頭村和龍尾村,也有龍?zhí)洞搴妄埦?。二來它與山水形勢有關(guān)。這座山搖頭擺尾,逶迤而下,正如一條臥龍。這不算奇,奇的是山中密林明里暗里流下的溪水匯成瀑布圍繞著山脊左盤右繞,在龍的脊梁邊上聚集一處又一處的潭水。其中就有龍首俯下飲水的水潭,故名龍井。

  村民說的對,我在山的高處看到的山景和他說的差不多。更高的地方?jīng)]法攀登了,如果有無人機把這座山里的龍脊和邊上大大小小的潭水拍下來,一定更好看。還要說龍姓居民真會選擇家園,這里青山綠水,人人適宜。

  說好在半山腰的龍井村吃一餐農(nóng)家飯,到達飯?zhí)靡鷱潖澴咭欢温?。這一段山路不白走,途經(jīng)好多水潭。有的潭水深綠,波瀾不興。好像是碧玉的溜冰場,等著人們穿上旱冰鞋去滑行。有的潭水呈現(xiàn)天藍色,這是由各種礦物巖石形成的奇特景觀。天藍色的潭水上方的石壁上探出紅花和黃花,也許是中藥材。這些花束從懸崖伸長脖子,好像要尋找自己在潭水里的倒影。一個連一個的水潭都不算大,水面如曬谷坪大小。潭水靜靜歇息之后,又從狹窄的石縫急急忙忙流出去,到下面形成新的水潭,但顏色會改變。

  我問村民,這些水潭有沒有名字?村民說沒有,哪有時間給它們起名字。

  我覺得精力充沛的人可以來這里給水潭起上名字,如墨玉潭、天青潭、百鳥潭等,也可以標上桂林山水甲天下3號,桂林山水甲天下4號、5號等等。1號和2號留給漓江。

  為了吃山上這頓飯,我們走了好多路。有石板路和木棧道。路邊樹枝和野花橫逸,跟你搶路。幽深的林中傳來無盡的鳥鳴,我常常從鳥鳴的聲音猜測它羽毛的色彩。悠然清亮的啼鳴者,我認為它有長長的尾羽,肚子是白色或綠色的,頭頂紅羽或藍羽。細碎不可辨聽的鳥鳴代表這些鳥體型較小,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左啄右叨。那種移動的鳥鳴常常是大鳥發(fā)出的歌唱,翅膀是黑的。在所有的鳥鳴之上發(fā)出高音的鳥,一定站在樹的最高處,綠翅膀,爪子黃色。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

  走著走著,身邊的水塘和溪流上方涌來白霧,它們不緊不慢,緩緩占領(lǐng)了水面。這些霧算不上濃霧,像紗一樣。透過霧可以看出深碧色潭水的底色。這些緩緩踱步的霧如同樂曲。霧怎么能像音樂呢?我想說霧的速度如同音樂。音樂里有一個術(shù)語叫柔板,節(jié)拍每分鐘56下,表達音樂家沉思的情緒。這些霧就是柔板,它們也許正在沉思。但是霧在這里有什么可沉思的呢?

  如果俯下身子看潭水,會從清澈的潭水下面看到長滿青苔的石頭縫隙搖曳著水草。如果盯著石頭看,會有小魚的身影一晃而過。白霧也可能想知道潭水里有多少條魚,哪里算得清,更多的魚都藏在石縫里。

  白霧移動過來,并不籠罩山崖上的綠樹和野花,它僅僅覆蓋在水潭上,或者說它讓水潭改變了顏色,變成了白潭。沒多久,這些白霧消散了,誰也不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铩K鼈儼烟端谏w那么一會兒,是為了什么呢?好像潭水會在它的遮蓋中變一個戲法。

  貼著碧綠的水面緩緩行進的白霧好像是童聲合唱,歌唱大自然的神奇,又好像是單簧管的協(xié)奏曲。大家知道,單簧管是最適合描述自然風光的樂器,受到莫扎特青睞,當然也適合描述白霧。我又想,如果有一種機器把這些霧抽出來灌到塑料袋里,讓游客帶回家也蠻有意思,上面寫上“桂林山水甲天下之全州縣安和鎮(zhèn)龍井村之霧”,不也很好嗎?而且不貴。

  順著曲折的山路,看過野花和水潭,到達山腰的飯?zhí)?。這時我已經(jīng)不想進屋吃飯了,所謂飯菜,到哪里都差不多少,無非是炒什么,炸什么,然后喝什么,大同小異。但這里的風景卻不同,獨一無二。

  進飯?zhí)贸粤艘恍┩敛?,然后下山,沿原路又走了一遍。再次看到了潭水、溪流和郁郁蔥蔥的大山,卻沒有見到白霧??磥戆嘴F巡行有時辰,游人看過一遍就可以了,不能免費看第二遍。

  我們?nèi)サ牡诙€地方是全州的紹水鎮(zhèn)梅塘村,這個村子和我在江南看到的村子沒有什么區(qū)別。村子中央有一個圓形的水塘,屋舍依塘而建,形同八卦。村民多姓趙。

  古代人口遷徙常常是家族整體搬遷,他們帶著自己的文化習俗到千萬里之外生根開花。在全州縣聽很多人講話是湖南的永州方言,詢問他們祖籍,答曰從湖南遷來。我在湖南一些地方跟人聊天,得知他們祖上是從江西遷過來。跟江西人聊天,得知一些人的祖上從東南沿海的古越國、古吳國遷徙而來,帶著他們的宗祠文化與飲食習慣,這就叫體統(tǒng)。從祖上傳承而來至今沒放棄的文化符號是一個家族的體,它的凝聚力為統(tǒng)。

  梅塘村趙氏村民的祖先遷到這里來,看到此地有一潭清水,遂定居于此。依水而居是人類生存的首要條件。此地又有一棵梅樹,花朵灼灼,起名“梅塘村”。他們在這里生活已有幾百年的光陰。這個村秩序井然,教化彰明。流水從每家每戶的石屋邊上汩汩流過,水質(zhì)清澈,見不到一點污濁。村民相貌也是清朗淳樸。

  這個村文藝發(fā)達,家家戶戶都喜歡彩調(diào)和黃梅戲。對外面來的游客來說,這又是一個謎團。黃梅戲誕生于湖北黃梅縣,發(fā)達于安徽的安慶市,流傳范圍見于安徽、湖北、浙江和福建一帶,怎么會在廣西的一個小山村里見到黃梅戲呢?這就是文化的奧妙或者叫文化的密碼。

  最早的黃梅戲脫胎于采茶調(diào),如果讀過明清時期湖北黃梅縣的縣志的話,就知道那里水災(zāi)頻仍,十年九洪。一年的收成被洪水毀滅后,人們外出討飯。討飯的人邊乞食,邊唱民間小調(diào)。他們會什么唱什么,一路乞討,足跡與小曲遍及四面八方,也吸納了沿途的戲曲小調(diào)。人們把這些討飯人唱的小調(diào)稱之為黃梅調(diào)。黃梅調(diào)變成藝術(shù),是黃梅戲《天仙配》中董永的第一任扮演者王少舫大師的功勞。他把京劇與黃梅調(diào)相結(jié)合,形成黃梅戲;分出行當,形成劇目。這時候,它叫黃梅戲而不是黃梅調(diào)了。

  那么黃梅戲是怎樣到達廣西全州的梅塘村呢?戲曲與方言一樣,是天空小鳥攜帶的種子,不拘什么地方都會落下來,生根開花。我在這里看到黃梅戲很高興,我愿意看到藝術(shù)在民間的流動。越是流動,越是多元,越能煥發(fā)藝術(shù)的生機。梅塘村的男女老少唱黃梅戲唱得都很好,他們樂觀大方,除了務(wù)農(nóng),他們也是天生為戲曲而生的人。

  戲曲和民歌一樣,包含著血緣的密碼。我在內(nèi)蒙古各地考察蒙古民歌,看到好多唱歌的牧民臉上帶著幸福的表情。一個牧民剛才還在燒火做飯,當他唱起民歌的一瞬間,臉上換上另外的表情,很幸福,仿佛遠處——更準確地說是高處——有一個親切的面孔在俯視他,他用歌聲和這個面孔對話,這就是跟祖宗對話,他們把要說的話放進了歌里對祖先訴說。祖先當年說過的話語消失了,但歌聲不會消失,可以穿越千山萬水。因此,人們還可以想當然地猜測,梅塘村村民的祖先來到這個地方,依照他祖先所居住的村落修建了這個村子,依此懷念自己的祖先。同時他把這個村子又傳給了自己的子孫。傳下來的還有歌聲與戲曲。戲曲與鄉(xiāng)音像這個村子的石屋石街一樣代代流傳,村民的任務(wù)就是接連不斷地唱這些戲曲。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唱戲的時候,他們和自己的祖先在一起,也和自己遙遠的故鄉(xiāng)在一起,文化就這樣傳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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