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老漢覺得兒子瘋長的個兒頭像夏天的高粱稈子,每天夜里都能聽到“咔咔”的拔節(jié)聲兒。“唉!長得這么兇,又得重砌炕了。”
砌炕,對百姓人家是挺麻煩的大工程。老伴兒接了一句:“砌炕是小事兒,這么長,總有一天連城門都過不去了。”
張作霖統(tǒng)治東北的時代,沈陽老百姓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十幾歲的馬家兒子長得太急了,自己都有點不適應(yīng),稍不留神就“咣”地撞一下門框,有人管他叫“傻大個兒”。 大北關(guān)外的奉天中學(xué)堂是沈陽第一座中學(xué),日本人當校長,非常難考,馬家兒子考上了,學(xué)習(xí)這么好,怎么能傻呢?后來叫開的是“馬大個兒”。
經(jīng)常有近視眼的老師指著他訓(xùn)話:“那位同學(xué),別人都坐下了,你為什么還站著?”于是,馬大個兒在師生們的注視下忿然而起,惹出一片哄笑。這樣的節(jié)目一再重演,馬大個兒煩了,他嘴上的茸毛剛黑,正處于逆反期。當有個老師又故意拿他逗悶子,訓(xùn)他:“你為什么還站著?”他拒不起立澄清真相,反而來了小脾氣頂嘴:“你瞎呀?”
壞嘍!有的同學(xué)沒剎住,笑了一半,更多的同學(xué)也就是呲了一下牙。那個年代雖然天下大亂,軍閥混戰(zhàn),但師道尊嚴仍神圣不可冒犯,誰敢罵老師?校方勒令他寫檢討,并要求當眾鞠躬,賠禮道歉。馬大個兒跪過祖宗,拜過老師,也習(xí)慣了對日本校長行日式九十度的鞠躬禮,但此時誰的話也不聽。一賭氣,結(jié)束了校園鶴立雞群的日子。
馬大個兒的爸爸在軍服廠,家里不富裕,但供馬大個兒去考東北大學(xué)還是沒問題??墒莾鹤硬幌肽盍?,馬媽媽生了兩個女兒之后才有了這個寶貝疙瘩,不念就不念吧!沒想到,馬大個兒幻想馳騁疆場,他偷偷找到了東北軍騎兵部隊。那個騎在馬上的軍官堅決不要,理由是:“就你?這么大個子,什么戰(zhàn)馬讓你一騎,都跟騎驢似的。”
馬大個兒不死心,“那我當步兵去。”
“步兵?”軍官找一套最大號的軍服讓他拭穿,上衣露出肚臍眼兒,褲腳露出小腿桿兒。圍觀的士兵哈哈大笑。
馬大個兒一邊脫軍服一邊說:“我爸在軍服廠,我讓我爸給我做。”
軍官不耐煩了:“連我都是按大小號領(lǐng)軍服,你是大帥呀還是少帥呀?還他媽量身定制。一個小屁孩兒,搗什么亂,滾!”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馬媽媽可不想讓兒子當炮灰。她去街口的中醫(yī)鋪子打聽:“有什么藥方,不讓我兒子長個兒了,太費布了。最好也不讓他老想著舞刀弄槍的。”
老中醫(yī)眼瞅著馬大個兒從一棵小苗躥成一根電線桿子,他嗬嗬笑著,出了個主意:“你兒子有十六七了吧?給他娶個媳婦吧!”
還別說,這招真管用。馬大個兒結(jié)了婚,收了心,不惦記舞刀弄槍了,個兒也不長了。街坊鄰居全記得婚禮上馬大個兒的三鞠躬。
“一拜天地……”人們議論:小個兒頭的新娘子多像日本姑娘。
“二拜高堂……”還有人說:新郎細高,像秤桿兒;新娘矮小,像秤砣。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秤桿兒離不開秤砣,老頭兒離不開老婆。
“夫妻對拜……”大家眼里,日式九十度鞠躬的新郎有一種低頭找地上東西的感覺,而新娘子一哈腰,能從新郎的襠下鉆過去……笑聲一浪過一浪。
成了家,就得養(yǎng)家糊口。城東有個兵工廠,張大帥辦的,一色兒美國的先進機床,人家可沒考慮中國人的身高,全是龐然大物。招工只要大個兒頭,馬大個兒有了用武之地。
二
馬大個兒學(xué)徒師滿,每天下班,兒子沖他張開雙手,已經(jīng)會奶聲奶氣地要求:“爸爸,抱抱。”馬大個兒把兒子舉過頭頂,隨著兒子“咯咯”的笑聲,他心里那個美。張大帥被日本人炸死了,子承父業(yè)的張學(xué)良偃旗息鼓,馬大個兒的兵工廠轉(zhuǎn)產(chǎn),配合迫擊炮廠造出了中國第一輛“民生”牌載重汽車,慶功會的鑼鼓余音還在耳畔縈繞,第二輛“民生”車還沒生出來,“九.一八”的槍炮震耳欲聾,比鑼鼓聲響多了。馬大個兒嘟囔著:“昨天還民生民生,今天就民不聊生了。”
老馬家是從河南老家餓得要死才逃荒到東北,沒有飯碗就沒有家。東北軍那么多扛槍的都保不住家園,馬大個兒上有老,下有小,有啥辦法?他只能在飯桌上罵幾句“小鬼子,我日你八輩祖宗”。
小兒子還穿著開襠褲蹣跚學(xué)步,呀呀學(xué)浯道:“我也日我也日。”
馬大個兒閃了一下笑意:兒子真聰明,學(xué)說話都挑重點詞匯,三歲看到老,是嗑書本的蟲子。馬老漢沒笑,怕孫子學(xué)會了出去惹禍,批評兒子:“人家東北大學(xué)的學(xué)生抵制日貨,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你就知道日啊日,你知道嗎?秦朝徐福領(lǐng)五百童男五百童女逃跑,才有了小日本,這么論,小鬼子和咱們自古是一個祖宗。”
馬大個兒回到自己屋里嘆氣:“完了,想日他祖宗出口惡氣,沒想到還是遠親,現(xiàn)在想日都日不成了。”
跟回屋里的媳婦安慰丈夫:“你老說我個兒矮,像個小日本,那你就拿我當他們祖宗吧!隨便讓你出氣。”
馬大個兒噗哧樂了,“你這個老娘兒們呀!工廠都被小鬼子霸占了,改叫什么株式會社?你還有心思勾引我。”
“我不勾引你勾引誰?”媳婦生了兒子后,更知道夫妻恩愛的好,“管他‘豬’式會社‘羊’式會社,小鬼子那么矮,能找到大個子開機床?放心吧!誰當老板,都離不開你馬大個兒。你說哈一不哈一?”
日語的“哈一”就是漢語的“是”。洞房之夜時,馬大個兒問新娘子什么,媳婦都羞澀地點頭或搖頭,就是不開口。馬大個兒教會了媳婦說“哈一”。“哈一”就成了小兩口親熱的暗號。馬大個兒喜歡媳婦和自己起膩,見兒子已睡,一把抱起媳婦上了炕:“這回可好了,明明是中國媳婦,卻好像是花姑娘的干活,稍帶腳連小日本的祖宗都日了。”于是,小兩口子“哈一”起來。
馬大個兒的媳婦果然判斷正確,廠里通知馬大個兒該上班上班,薪水不降,反而漲了點。馬大個兒喜憂參半,喜的是又撿回了飯碗,全家人不會餓肚子,憂的是給日本老板賣命,算不算漢奸哪?
“九.一八”后,馬家好幾天無人敢出門,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鬼樣子。馬大個兒去上班,還沒出胡同,習(xí)慣地看一眼遠處高高的撫近門城樓,城門樓旗桿上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換上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才飄了三年,也沒見什么稀奇,今天忽然變成了日本膏藥旗,才覺得那么刺眼。城樓上日本兵的刺刀把天捅傷了,白布上圓圓地淌了一攤,血紅血紅的。相比之下,真的太陽從東邊爬起來,臉色蠟黃蠟黃的,病病歪歪被攆下炕趕出家門的樣子。媳婦逼著逼著給馬大個兒多加了一件衣服,馬大個兒問:“多穿一件有啥用?這布褂子防子彈???”出了門發(fā)現(xiàn),多加一件衣服,防寒。這深秋的早晨,像冬天。
拐出胡同,街上來來往往,還是這么多上班的人???融入人流,馬大個兒的心漸漸沉底兒,可是,不一會兒,顫顫悠悠又浮了上來。沈陽外攘城門的西邊依次是回民居住區(qū)、朝鮮族居住區(qū)、然后是日僑租界。馬大個兒家住城東撫近門附近,基本是漢族人滿族人,很少有日本人的影子。他發(fā)現(xiàn)街上多出一些騎洋車的人,一九三一年的沈陽老百姓管自行車叫“洋車”,雖然最早是見洋人騎,后來那些中國的少爺們也騎,沒啥奇怪的。不過這些騎洋車的三五成群,即使不嘰里哇啦,從那一身制服和蹬車的小短腿也能看出:他們是日本人。這些人膽敢旁若無人地在城東出現(xiàn),想干什么?一打聽,原來是從日租界到城東工廠上班的日本管理人員。這不是搶飯碗嗎?馬大個兒憤憤不平又忐忑不安。有啥牛逼的?你們騎在自行車上,都沒有老子高。他瞄著洋車上的日本人,大步流星地加快了速度,不想被他們甩下來。
從小到大,馬大個兒從撫進門的城樓下走過無數(shù)遍,并沒有他媽擔(dān)心的個兒頭太高過不去城門的危險,此時,真有了一種過不去的感覺。過去視若無睹的城門,現(xiàn)在兩旁各有一個端著三八大蓋槍的日本哨兵,一邊一把亮閃閃的刺刀,猶如血盆大口呲出的老虎牙。馬大個兒討厭今天穿的布鞋,怎么這么沉,沉得贅腿,像穿個鐵靴子。他看到:魚貫而入的中國人都在給日本哨兵行禮,那些日本人也不例外,雖然下了洋車用手推著,行的日本式鞠躬不那么標準。
他想起媳婦的叮囑:“見了城關(guān)的鬼子一定要行禮,‘門板’進城來抓藥,沒法行禮,生生讓小鬼子捅了一刺刀。”城東好多人認識‘門板’,中醫(yī)說他是“類風(fēng)濕”,西醫(yī)說他是“脊柱強直”,老百姓說他脊梁骨長死了。地上假如有個金元寶,“門板”想撿,急得直上直下直跳,就是撿不了。誰見過“門板”能彎腰呢?
馬大個兒見中國人向日本哨兵行禮有的點點頭,有的哈哈腰,還有膽大的晃了晃也就蒙混過關(guān)了。馬大個兒覺得被“門板”傳染了,從脖子到后尾巴根都有一種僵硬的感覺,好像他早飯吃的不是面條,而是扁擔(dān)。他也想混在人流中晃一下蒙混過關(guān)算了,他忘了自己這么高,腦袋瓜子像飄在河面上的葫蘆,那么顯眼,怎么能混過去?
日本哨兵突然跳過來,左手持槍,右手握拳,食指伸出,指著馬大個兒的頭用力向下一揮:“你地,行禮!”
這個哨兵的鋼盔也就到馬大個兒的胸口,可是仰著的面孔一臉猙獰,像一頭領(lǐng)頭的惡狼堵住了一匹耕作的馬。馬大個兒嚇了一跳。近在咫尺的刺刀,寒光閃閃,以一拳的距離,從馬大個兒的眼前一直切到了肚子,馬大個兒的視線纏著刺刀被拖了下去,頭不由低下來。這是不是捅“門板”的刺刀啊?日本兵端槍大聲吼:“你地、行禮。”
“我行禮我行禮。”馬大個兒連忙點點頭,只是腰還是直的。這種身高的差距使他的點頭不像行禮,倒像是大人對孩子的贊許。
另一個日本兵戴著近視鏡,跳過來用槍托朝馬大個兒的肚子猛地一杵,嚎叫:“八嘎!”馬大個兒“哦”地一聲不由自由彎下了腰,胃,翻江倒海,他強忍著,沒敢把涌到嗓子眼的早飯直接噴到鋼盔上。老百姓吃頓飽飯不容易,哪舍得吐呢?他往后撤了一步,與快戳到鼻子尖的刺刀拉開距離,想到他在中學(xué)堂見到日本校長的情景,馬大個兒腰一軟,行了一個的日本式鞠躬,嘴里不由溜出兩個字“哈一”。
兩個日本兵突然見到這么標準的日本禮,聽到這么標準的日語發(fā)音,不由愣了一下,喜形于色,兇神惡煞笑嘻嘻擺手放行,眼鏡兵還順手摸了一下馬大個兒的肚子。
馬大個兒走出好遠,才恍過神來,“小鬼子了杵了我一槍托,又摸我肚子,我又不是花姑娘,摸我干什么?看來不是搜身,也不是想偷我煙荷包,他們的爪子會不會有毒???馬大個兒迫不及待地找個角落對著太陽撩起衣服,陽光裹著秋寒,一點溫度都沒有,如同一雙冰手在肚皮上檢查了一遍,“還好,只是起了點雞皮疙瘩,沒變色,沒有中毒現(xiàn)象,也沒裂紋,不能漏,還可以裝飯。”剛才挨了打,肚子里面隱隱作痛,這么一體檢,似乎又不疼了。他掖嚴衣服,回望一眼撫近門,“撫他媽的什么近呢?簡直是躲不開的鬼門關(guān)。”
當年馬大個兒媽媽的戲言,猶如咒語顯靈,這城門真難過了。
過完春節(jié),老百姓叫做“補丁旗”的偽滿洲國國旗高高掛上了城樓的旗桿,“補丁旗”和“膏藥旗”交相輝映,提示窮百姓安分守己吧!可別沒病找病。馬大個兒領(lǐng)了良民證,上面的名字是:馬尚禮。撫近門值班的日本兵陸續(xù)都知道馬大個兒有這么一個名字,爭著在上下班的時間站崗??喔叽蟮鸟R尚禮從遠處大踏步地走來,然后畢恭畢敬地來一個標準的日本鞠躬,再笑臉相迎地說一句“哈一”,哪個哨兵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愜意和享受。有的哨兵還故悥檢查他的良民證,夸上一句;“馬地、彬彬有禮,良民大大地好。”
馬大個兒滿臉堆笑,心里暗罵:“你媽才大大地好。”罵完后又氣餒,這東北的大米木材煤炭鋼鐵一車皮一車皮地運到大連送到日本,日本人他媽的心情肯定大大地好。
馬尚禮的媽媽心情可不好,聽不了閑言碎語,數(shù)落兒子:“你知不知道,你每天早晚,都讓鬼子耍猴?”
馬尚禮笑了:“他們看我像猴,你看看他們那個兒頭,和我一比,誰是熊?誰是猴?誰耍誰呀?”
馬尚禮的爸爸說:“兒子,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可你也用不著那么卑躬屈膝吧?”
馬大個兒和爸爸辯解:“我是卑躬了,但我沒屈膝。”
馬尚禮早觀察到了,奉天老百姓過城門,頭似默哀,腰似行禮,膝蓋似請安,從上到下都打彎,從側(cè)身看像英文字母的“S”,小日本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敷衍了事不屑糾正,而他日式九十度鞠躬從側(cè)面看像中國的“廠”字,讓那些不正眼看人的鬼子都正視起來,他要讓小日本知道,日本人鞠躬,頂多是表達禮貌,散發(fā)的是謙恭的氣氛,而我馬大個兒的鞠躬仿佛泰山壓頂,如果日本兵沒有刺刀撐腰,馬大個兒一頭一個全把他們砸蘿卜地里??上а剑√┥绞菈涸谧约旱男念^。
馬大個兒的媳婦又生了兩個女孩兒,他媳婦不說生孩子生怕了,偏說:“一想到你和鬼子兵說哈一,我就惡心,我可不想和你哈一了。
馬大個兒解釋:“我如果不說哈一,能笑出來嗎?讓鬼子看我一臉的恨天恨地,我不是找死嗎?”
還真是委曲馬大個兒了,媳婦嘆了口氣:“老馬呀老馬!這馬也不好當??!整天低頭拉車,說不上啥時候就被宰了,那你愿意哈一就哈一吧!就當撒氣了。”
馬大個兒看了一炕孩子,“沒心思哈啦!都哈一、哈二、哈三了,哈多少都是亡國奴,哈個屁呀!”
馬大個兒盼望張少帥能率領(lǐng)東北軍殺回老家,盼望楊靖宇率領(lǐng)抗日義勇軍打跑小鬼子,這樣,他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出撫近門,用不著表演自欺欺人的卑躬不屈膝。不料,張學(xué)良被蔣介石關(guān)起來了,楊靖宇也壯烈犧牲了。日本侵略軍越來越囂張,竟然押來上千名美國戰(zhàn)俘,到滿洲機械株式會社出苦力。馬大個兒看到這些美國戰(zhàn)俘操作著美國最新式的機床,加工出機關(guān)槍迫擊炮零件,再去打美國人。他心中嘆道:“報應(yīng)?。∈昵?,小鬼子偷襲北大營,你們看熱鬧。這回好,你們珍珠港也被偷襲了吧!”
同病相憐更容易同仇敵愾,他和戰(zhàn)俘們私下聊天:“小鬼子不是正人君子,就他媽會偷襲。”戰(zhàn)俘們紛紛“OK”。馬大個兒估計他們的“OK”是夸自己說得OK,總不能是說小鬼子偷襲OK吧?
馬大個兒技術(shù)好,學(xué)過些英語,成了戰(zhàn)俘的領(lǐng)班,先教他們見日本人怎樣鞠躬。“鞠躬彎腰有15度,30度,45度,90度,你們和我一樣,個子太高,15度太傲慢,30度就可以了。”戰(zhàn)俘們知道行不好禮要挨打,可就是學(xué)不到位。其中一個戰(zhàn)俘不知是諷刺還是請教:“馬班長,你為什么鞠躬非要90度?”
馬大個兒憋著的心里話從來不敢跟工友說,誰知道誰哪天變成漢奸出賣他。但他佩服這些美國兵。馬大個兒見四下沒有日本人,終于傳授了他秘而不宣的獨門絕招:“過去中國人的葬禮講下跪磕頭,現(xiàn)在葬禮才時興90度三鞠躬,90度是大禮,我為什么鞠躬非要90度?我行過三次大禮,就相當于死了一個鬼子。
???戰(zhàn)俘們吃驚地看著馬大個兒,好像他是在施巫術(shù)、念咒語。他們七嘴八舌,不太相信:“這魔法有作用嗎?”
馬大個兒面紅耳赤地反駁:“怎么沒用?從‘九一八’開始,日本兵哪天不死人?”
“日本兵每天都死,可也不是你馬班長咒死的。”
馬大個兒無法自圓其說,辯白道:“我這句活憋了十年,連爹媽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今天跟你們講了,因為你們真刀真槍和他們打過。我相信你們是有骨氣的英雄。你們不要瞧不起我們。我們東北的老百姓和你們一樣,都是戰(zhàn)俘。”
美國戰(zhàn)俘漸漸發(fā)現(xiàn)馬班長這個“戰(zhàn)俘”是怎么戰(zhàn)斗的,別看馬班長行禮干凈利索,干起活來卻磨磨蹭蹭。這些中國工人忍受著辱罵、鞭打、甚至被抓的危險,不僅發(fā)明了“磨洋工”這個新詞,還教會了戰(zhàn)俘們深刻領(lǐng)會并落實“磨洋工”的精髓。“磨洋工”可不是簡單地偷懶,而是團結(jié)一致消極怠工集體努力才能達到的境界。在日本人眼里,中國這些技工手忙腳亂,滿腦門子冒汗,積極操作,就是干不出多少產(chǎn)品。日本人討厭中國人最愛說的“糊弄洋鬼子”,對軍工產(chǎn)品的質(zhì)量要求非常嚴苛。馬大個兒加工的每一個零件絕對沒有公差,讓驗收的日本技師贊不絕口,稱為是藝術(shù)品。但極其低下的生產(chǎn)量又讓日本技師哭笑不得。“馬先生,如果您一年生產(chǎn)一顆炮彈,那大東亞圣戰(zhàn)就沒法打了。”
馬大個兒語重心長地解釋:“蘿卜快了不洗泥,炮彈不是蘿卜,干快了容易出廢品,出廢品你保證不罰我呀?慢工才能出細活。”
如果把馬大個兒他們都開除了,三年五載培養(yǎng)不出來成手,挖煤伐樹的苦力有的是,軍工廠用不上。戰(zhàn)俘們醒悟到:如果不是馬大個兒他們“磨洋工”,日本人怎么可能會遠渡重洋,大費周折地把這些戰(zhàn)俘從遙遠的熱帶雨林折騰到滿洲的冰天雪地來。
看到這些戰(zhàn)俘一個個餓得能查出長幾根肋條骨,馬大個兒有時給他們帶一個烤土豆,有時還是給他們帶一個烤土豆,除了土豆,馬大個兒也帶不來什么吃的。媳婦一邊埋怨:“兒子該長個兒了,根本不見長,天天吵吵吃不飽,這都是從黑市買的,死貴死貴的。”一邊把自己的土豆塞給馬大個兒,“這個你自己吃。”她好奇地問:“他們眼睛真是藍色的?那他們的眼淚是不是藍色的?”
馬大個兒笑了,他和美國戰(zhàn)俘也許是身高相仿,眼神兒的交流是平視的,這讓他心里很舒服。他見過他們接過烤土豆的淚眼,他答道:“他們的眼淚呀!和我們是一樣一樣一樣的。”
三
一九四四年,奉天老百姓成人的糧食配給定量每月降到了十八斤,一日三餐人均每頓2兩糧,街上要飯的和餓死的越來越多。
馬大個兒的大兒子和他在奉天中學(xué)堂的日本同學(xué)西村一起考入了滿洲醫(yī)科大學(xu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馬家吃高粱米,西村家吃大米,馬大個兒的大兒子雖然比馬大個兒矮了半頭,還是比西村高了一頭。西村的姥爺就是街口的老中醫(yī),西村每次去看望姥爺,有時順便給馬家?guī)c糖果啊糕點??!他來時走時都鞠躬,一口一個“馬大爺好!”馬大個兒每次都笑一笑,點點頭,不用還禮。馬大個兒恨日本人,但不包括西村,他恨的是鬼子兵。不料,大學(xué)還沒上到一年,西村應(yīng)征加入了關(guān)東軍,當了鬼子兵。
“西村那小身板兒,能扛動槍嗎?”馬大個兒問大兒子。
“唉!日本還有過規(guī)定,大學(xué)生不從軍呢!”
“那關(guān)東軍為啥征西村當兵?”
“小日本沒人了唄!”
爺兒倆會心地對了一下眼神,這小鬼子和滿洲國要完犢子了。(完犢子:東北方言,完蛋的意思。)“你告訴西村,千萬別上戰(zhàn)場。”
兒子樂了:“爹,你是溥儀都不好使,除非你是關(guān)東軍司令。”
年底,美軍的轟炸機在奉天上空轟隆隆盤旋,馬大個兒和媳婦說:“這回可好,株式會社被炸成了‘豬是會跑’。”
媳婦反問:“誰是豬?。?rdquo;
“豬圈炸了,豬還不跑嗎?誰是豬?笨樣,我看你就是。”
“你瞎呀?我餓的像孫悟空,你還說我像豬?”
你敢罵我瞎?馬大個兒瞪起了眼睛,看媳婦越來越薄的身板兒,像一小條苞米面煎餅,拎起來照太陽,前后都快透亮了。他心里一酸,沉重的日子壓得媳婦已經(jīng)聽不懂玩笑了,馬大個兒閉上眼睛,怕有淚水漏出來。
又過了大半年,眼看關(guān)東軍按往年慣例又要慶祝“九一八”勝利,蘇聯(lián)紅軍的坦克轟隆隆在城外開了炮。美國戰(zhàn)俘告訴馬大個兒,日本天皇已經(jīng)宣布投降了。
“投降了?那怎么城門還有鬼子兵站崗?”
“等著正式受降,然后才能交接吧?”
美國戰(zhàn)俘們不干活了,日本看守也不敢吹胡子瞪眼掄鞭子。馬大個兒破天荒提前出了廠門,破天荒下班沒回家,破天荒和工友們來到老龍口酒廠附近的小飯館。馬大個兒擔(dān)心兜里的錢不夠,不料,飯館小老板高聲宣布:“大喜的日子馬上到了,咱們又是中國人啦!今天我請客,大家一醉方休。”
沒什么菜,大蔥蘸醬,蘿卜咸菜,認識的、不認識的、端盅就干。馬大個兒這輩子就沒喝過這么多酒,他腮幫子都笑疼了,嗓子都喊啞了,他忘了都喊些什么,也忘了大家都嚷什么。不知誰說,今天天黑前,是小鬼子在城關(guān)的最后一班崗。“最后一班崗?真的嗎?”
“真的!最后一班。這回好了,你馬大個兒不用哈一了。”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馬大個兒只記得他喊了一句。喊這句話的念頭剛從心里冒頭時,嚇了自己一跳,可是,這個念頭越來越強大,像孫悟空從耳朵眼里掏出的金箍棒,說聲“變”,瞬間就由一根金針變成了橫掃天下的武器。是比機關(guān)槍迫擊炮坦克車轟炸機加起來還厲害的武器,他用嘶啞的嗓子吼道:“老子給鬼子行了十四年禮,今天,我要讓撫近門的鬼子兵,給老子行個禮。”
全場,歡聲雷動。馬大個兒醉了,醉到失憶的程度。他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睡了幾天幾夜。他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被窩里。大老爺兒們,大白天不下炕,以為自己是老爺?。狂R大個兒想下炕,渾身酸疼,頭痛欲裂,爬不起來。他想起了那點心事,到底讓沒讓鬼子哨兵給他行禮?使勁回憶,他居然依稀想出了三個版本。
別看馬大個兒手無寸鐵,他怒氣沖沖地奔向撫近門還真有一股殺氣,如果有特殊攝影儀器能拍下他身后的空氣,會看到馬大個兒如同一艘劈波斬浪的戰(zhàn)艦。以下,是馬大個兒過城關(guān)的三個版本。
甲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兩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如同兩個石獅子守在門洞兩旁,可能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更顯得窮兇極惡。馬大個兒不由放慢了腳步。特殊時期,城門洞居然沒有一個來往的行人。馬大個兒沒有可參照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用余光掃著兩邊的鬼子,心里在腰上安了一個電鈕,只要鬼子有異常,他馬上按電鈕,迅速啟動“哈一”行動。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子都鞠無數(shù)個躬了,又不差饒上這最后一個。他假裝沒看見日本兵,他覺得日本兵也假裝沒看見他。雙方的眼睛都是空洞洞的、直勾勾的。馬大個兒沒有行禮,就這么木頭木腦地過了城關(guān)。雖然硬梆梆的,像木桶,卻是外硬里空,像小偷溜過來似的。他要重新再過一次,一想:別得便宜賣乖,小鬼子一急了都能剖腹自殺,萬一狗急跳墻呢?犯不上揪老虎胡子,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揚眉吐氣的日子馬上就來了?! ?br />
乙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偽滿洲國的“補丁旗”不見了,小日本的“膏藥旗”不見了,端刺刀的鬼子更不見了。撫近門由模糊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漸漸能看清墻上這些年迅速衰老的每一條皺紋。醉眼朦朧中,滄桑的城樓也喝多了,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他不敢鉆門洞,怕沒等走完,城樓“嘩啦啦”塌下來,,砸不死也被活埋了。編筐編簍,全在收口。這些年,見多了活埋的場面,熬到今天讓城樓活埋了,實在不值。為什么日本兵不站崗了?小鬼子呀小鬼子,鬼得很哪!不設(shè)明崗,一定是埋伏了暗哨,看誰不守規(guī)矩,“叭勾”就是一槍,死都不知從哪兒射來的子彈。我才不上你們的圈套呢!馬大個兒自言自語,走到城樓下,腰很自然地向日本兵平時站崗的位置彎下一個習(xí)慣動作。十四年的條件反射,窩囊嗎?麻木嗎?曾經(jīng)有過吧?過了城關(guān),他覺得有一絲別扭。差哪兒呢?是差在哨位上沒有哨兵的身影嗎?不是!看了這么多年日本哨兵,沒有鬼子,還有鬼的影子。想了好半天,馬大個兒才找出根源。原來,因為沒見到日本兵,他也就沒說“哈一”。都怨酒喝多了,舌頭太沉。馬大個兒不是電影導(dǎo)演,不必追求動作與配音完美的效果,他問自己:為什么覺得別扭呢??! ?br />
丙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撫近門的崗位上只有一個日本娃娃兵,孤零零的,人還沒有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槍高,像剛出洞口的小老鼠,賊頭賊腦地守在城門洞的旁邊,好像一有風(fēng)吹草動,馬上就溜之大吉的樣子。怎么就他一個呢?這些年,虎狼之師的關(guān)東軍一批批抽調(diào)到別的戰(zhàn)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看來小日本是真沒兵了。馬大個兒猜想,日本軍隊等級森嚴,一定是怕這最后一班崗有危險,那些老兵才欺負這個新兵蛋子出馬。馬大個兒借酒壯膽,大步流星直奔那個娃娃兵而去,他一定要讓日本兵給自已行個禮,必須是大禮,九十度的,差一度也不行。別看這個娃娃兵有槍,他就是個嚇唬麻雀的稻草人。他要敢動武,休怪我馬大個兒演一場武松打虎,不是武松打虎,是武松打鼠。打鼠?那還是武松嗎?那還算是英雄好漢嗎?腦海里翻騰著,腳步并沒減速,那個娃娃兵看馬大個兒猛虎下山一般直撲過來,眼睛快瞪出了眼鏡框,沒等馬大個兒廢話,他主動行了一個標準的鞠躬禮,并用沈陽口音說了一句標準的中國話:“馬大爺好!”這聲音怎么這么耳熟?馬大個兒仔細一看,是大兒子的同學(xué)西村。他忍不住哈哈哈放聲大笑,他頭一次笑得這么開心,這么暢快,仿佛城門洞是他的高音喇叭,整個天地都在他的笑聲中顫動。馬大個兒笑夠了,雙手插入西村的腋窩,一把把他高舉過頭,大聲命令:“娃娃,站什么崗?回國好好念書吧!”
這三個版本哪個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哪個是做夢虛構(gòu)的。馬大個兒躺在炕上,校不準哪個版本已經(jīng)真實上演了。
附記:新中國抗美援朝后,馬大個兒的一兒兩女隨爺爺回河南老家認祖歸宗,帶回來一條驚人的消息。
飯桌上,小女兒說:“爸!咱和楊靖宇是一個村的。”
大女兒說:“豈止一個村,咱爸論起來,和楊靖宇是叔伯兄弟。”
兒子說:“楊靖宇的照片和我爸可像了,還都是一米九的大個子。”
馬大個兒沒和兒女們一起自豪,他問馬老漢:“爹!是真的嗎?”
馬老漢若有若無地點點頭:“你叫馬尚禮,楊靖宇真名叫馬尚德。”
馬尚禮覺得家人的目光特別烤臉,他悶不做聲,端起白酒瓶子,“咚咚咚”倒?jié)M玻璃杯,直至溢出杯口,濕了一手,他顧不得擦,咬牙切齒地提議:“再有‘九一八’,咱全家改名,都叫楊靖宇。干!”
馬家男女老少能喝酒的滴酒不沾的全發(fā)誓般地回應(yīng):“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