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在離我很遠的鄉(xiāng)下。我在燈下寫作的時候,它們在月夜里倒嚼,回味一天之中發(fā)生的事情。
月光透過生硬的柵欄,照得牛角閃閃發(fā)亮。牛的眼睛溫和平靜。天空晴朗,大地蒼茫。村莊在光潔的氛圍里平和地打鼾,咬牙放屁的聲音都很親切。這樣的夜,讓遠在都市的人滋生出思念來。
牛是些誠實的動物,很少聽說哪頭會吹牛撒謊。奶牛也好,耕牛也罷,即使是專門用做傳宗接代的種牛,為人處世也都是實實在在的。
人類卻不一樣,對牛有好感,主要源于對牛的開發(fā)利用。比如,喝牛奶時,擱上糖,牛的好處在腹中咕咕作響;牛犁田時,人們盡管使棒子,牛皮同牛性一樣敦厚,挨揍就挨揍,活計照干不誤,它們永遠不會像驢子那樣尥蹶子。
都市里的人們,吃完土豆燒牛肉,穿著牛皮鞋,牛哄哄走在大街上,打著牛肉味道的飽嗝。那一刻,鄉(xiāng)野離人心真遠。
但是,牛不去計較人類的態(tài)度。習(xí)以為常啦,一手舉著鞭子,一手拌著草料,人類對牛,從來都目的明確:吃飽了干活兒,干不動殺頭。
牛不以為然。它們只會面對無涯的山地,有綠色或沒有綠色的日子,都一樣平平常常地生活和勞動。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豐滿又漸漸成為天空的缺憾。風(fēng)聲雨聲人聲對牛來說,都不如倒嚼重要,無窮的回味,才是牛的存在主義觀念。
我最不能忘卻的是一次殺牛的“壯舉”。
許多年前,我的生活類似于游手好閑:專職寫作,每天在城堡里碼字,不疼不癢,寫些土地與陽光的頌歌。水泥的建筑冰冷堅硬,都市的體溫類似于冷血動物。我常常到郊外野游,宛如重返有自然的人間。那天,我來到一個長著蒼勁老槐的村莊。
晚秋的風(fēng)已把田野里蕭瑟的莊稼刮得破破爛爛,老槐樹干挺的丫杈飽含悲壯的情緒。
樹冠大得像足球場。樹下,是臨時屠宰場。我趕到時,那頭400公斤的黃牛已變成百十塊碎肉。牛皮曬在石碾上。屠夫正在清理牛的腸胃。地上零散些血跡,一個生命結(jié)束的過程十分短暫,短暫得讓圍觀的人剛剛來得及興奮。
屠夫是個老人。他手臂上的血尚未洗掉,一邊清理未來的香腸,一邊哼著牧牛小唱。他自豪地說:這是他殺掉的第十八頭牛。這頭牛被屠宰的理由很簡單,它老得干不動農(nóng)活兒啦,而村里人都想吃頓牛肉。他淡漠地說,牛會哭呀,不出聲,蔫蔫地哭。呵呵,這頭牛臨死前也是淚流滿面!
屠夫馬上指給我看那會哭的牛頭。碩大的頭,齊頸斬斷,被粗暴地丟在盤虬的老槐樹根上。一雙牛眼大睜,茫然地望著蒼茫天空。眼睫毛卷曲著,貼在眼皮上,被淚水泅濕。臨死前,這老成的牛,懷著怎樣悲哀絕望的心情?
那個傍晚,我游蕩在牛肉飄香的村巷,恰好與牧歸的牛群相遇。它們漠然走過干燥的村路,走過老槐樹蔭,彼此默默無語,同類的血腥與肉香沒有引發(fā)群體的傷懷。一個同伴被斬首示眾,不用心理治療和安慰,小村的牛群便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那天夜里,回到人聲嘈雜的城市,我始終忘不了那只牛頭:犄角粗糙,定是因韁繩捆磨;嘴唇蒼紫,吃過精料,但吃得更多的一定是雜草。牛頭后健壯的身體曾把歲月的泥土犁來翻去。它是個辛勤的勞動者。可是,在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它被人們無情地殺死,肉被和它一起勞動的人們吃掉,變成飽嗝和回味;骨頭被在一個村莊居住的狗啃光,變成饞涎欲滴的記憶。人和狗一起贊美牛肉和骨髓,真香??!美味變成糞便之后,他們很快就會忘掉那個勤勞的鄰居。如我一樣寫作維生的人,把牛的一生歌頌成無私奉獻,這是真誠的肯定,還是高高在上的偽善?
——這就是我們?nèi)祟惖拿婵??一面為牛的奉獻唱贊歌,一面心安理得地品嘗勞動者的血肉和內(nèi)臟!
我驚出一身冷汗:我及我的同類們,怎么會是這樣一副德行?
今夜,遠方的牛,正在月夜里倒嚼。它們肯定現(xiàn)實。辱罵與贊頌是人類自己的事情,與牛無關(guān)。這樣想來,它們面對皮鞭和繩索,草料和尖刀,泰然自若,那種表情,是隱忍,抑或鎮(zhèn)定?
大白的月色里,牛的目光溫和純凈,坦白無遮,飽含難于超越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