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大姐給刺猬的信

　　親愛的刺猬：

　　我是美麗的花大姐。我有兩個名字：瓢蟲和花大姐。我更喜歡花大姐這個名字，雖然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大姐?；ㄟ@個姓氏讓我沉醉。你看草原上的山丹花多么美麗，花瓣有黃、白、紅三種顏色。它的花瓣彎下去，好像雜技演員向后彎腰，用嘴叼河里漂過的柳樹葉子。馬鞭草花也漂亮，那么多小花擠在一起，擠滿了花柱，像十顆藍(lán)寶石疊在一起。

　　我問野蜜蜂：親愛的野蜜蜂，我是你大姐嗎？他說：你像一個沒頭沒腦的山丁子果，怎么可能是我的大姐？我去問蜻蜓：親愛的蜻蜓，我是你的大姐嗎？他說：算了吧，我們蜻蜓像飛機(jī)一樣雄偉，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大姐？你還是找一個渺小的昆蟲，去當(dāng)他的大姐吧！我去找螞蟻，螞蟻像貪財?shù)呢斨饕粯釉谀嗤晾镎覗|西。我說：螞蟻財主，你大姐來了，就是我。螞蟻抬頭看我一眼，用爪子堵我的嘴，怕我繼續(xù)說下去。他說：我在找藏在泥土里的金沙，請你不要說話。我只好飛走了，落到了一朵唐松草的花上，唐松草開花也是藍(lán)色的。我忽然醒悟了：我是花的大姐??！我從唐松草的藍(lán)花飛到野山楂樹的白花上，告訴他們：姐姐來看你們來了！然后飛到山丁子樹開的白花上，說：姐姐來了，來了來了。呵呵，過足了大姐癮。

　　小刺猬，我今天給你寫信，并不是強(qiáng)迫你管我叫大姐。我只是說我是花大姐而不是瓢蟲，可以嗎？親愛的刺猬，現(xiàn)在流行昵稱。我叫你刺刺好呢，還是叫你猬猬好？這兩個昵稱好像都不好聽。我還是叫你刺猬吧。刺猬弟弟，我不敢靠近你，怕你把我扎成篩子眼。但我還是喜歡你，你跟所有的動物都不一樣。你看，蛇爬起來多么油滑，讓人分不清哪是他的頭，哪兒是他的尾。蛇把蛇芯子吐出嘴外亂晃一番，這不太禮貌吧？我也不喜歡蜥蜴。他好像青蛙裝了一條蛇尾巴。他想冒充青蛙，還是冒充蛇？恐怕他自己都沒弄清楚。至于那些大動物，我只能說他們太大了。棕熊走過來，離很遠(yuǎn)就能聽到動靜。他折斷樹枝，把爪子拍在地上，好像要把大地拍裂。他身體那么大，像一個煤堆，眼睛卻那么小，這是為什么？眼睛小，并沒有妨礙棕熊偷吃蜂蜜。他把骯臟的爪子伸進(jìn)蜂巢里攪和，然后用帶刺的舌頭舔自己爪子。有這么吃東西的嗎？這是破壞啊。至于說到狼，我還沒見過狼，我聽說狼吃掉了好多動物，吃掉兔子、野豬和黃羊，但我沒聽說他吃了一只花大姐。狼沒有說的那么可怕。如果狼很厲害，為什么不吃掉一只花大姐呢？萬度蘇草原上還有哪些動物，我一下想不起來了，我只想說：我喜歡你。

　　親愛的刺猬，你多安靜啊。雨后，你站在松樹底下，把自己卷成一團(tuán)，像一個大松果，當(dāng)然是帶刺的松果。你誰也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敢來咬你。你活得真好，如果哪一個動物敢咬你，你就把他們的嘴扎爛。但你不會毫無理由地扎別人，你是一個文明的好刺猬。有一次，我看你探出頭，露出尖尖的嘴和犀利的小眼睛，你身上的刺像褐色的松針，白尖。然后你突然走起來，在落葉上爬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親愛的刺猬，你吃什么東西？你會唱歌嗎？你如果會跑，跑得快嗎？你喝不喝水？你扎死過多少壞動物？你扎死過狼嗎？這都是我想問的問題。還有，你會爬樹嗎？如果你從樹上掉下來，后背的刺會不會折斷？我對你很好奇，如果你覺得這些問題不算冒犯，就請回信告訴我。如果我收不到你的回信，就證明你不想回答，這些問題涉及一個刺猬的隱私，我完全理解。還有一個問題，這是最后一個問題，你說，我能長刺嗎？你可不可以教我長刺？

　　我也想當(dāng)一個刺猬，如果當(dāng)成了，我在山楂樹上爬行，毛蟲就不敢攻擊我。好的，等待你的回信。（鼴鼠說想長刺，要趴在長刺的灌木上，直到自己后背長出刺來。鼴鼠還勸我趴在你身上，說你會把刺傳染給我，這是真的嗎？）

　　愛你的花大姐

　　刺猬給花大姐的回信

　　親愛的花大姐：

　　很高興給你寫一封回信。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刺猬通常不參加社交活動。不管是草原動物們的競技賽跑，還是鳥類扯著嗓子喧嘩，我們都不參加。作為一個刺猬，我們要求自己保持隱秘的狀態(tài)，最好與世隔絕。你知道，拼命奔跑，或者像鳥類一樣發(fā)表各種想法，沒有任何好處。我們在萬度蘇草原生活，彼此只算是偶遇，你不可能是它的主人。

　　親愛的花大姐，你可能不理解我上面說的話。你會說：萬度蘇草原的飛鳥、牛群、羊群、狼、狐貍，還有小小的金龜子不都是這里的主人嗎？你想錯了，你所看到的動物、植物和昆蟲在這里只算短暫生活。蚊子活不過兩個月就死掉了，因為他遇到了冷空氣。春天長出來的青草，秋天也會枯萎，深秋是它生命的終點(diǎn)。這里哪有什么主人？你會說：博格達(dá)山上堅硬的巖石是萬度蘇草原的主人。其實它也不是。巖石會風(fēng)化，你看沒看過草原上散落的石塊？它就是山巖風(fēng)化的結(jié)果，被洪水沖到了草原上。世界從來沒有永久的主人，我們都是短暫的過客。我們刺猬很了解做客的禮儀——不要亂說亂動，不要隨便建立規(guī)則。我們在這里呼吸，吃到該吃的東西，喝到該喝的水，就夠了。盡量不去打擾其他動物、植物和昆蟲。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你問我們刺猬吃什么東西，回答這個問題，我有些為難，怕冒犯了你。但既然你問，我就索性直說了。我們喜歡吃無脊椎的昆蟲，比如說毛蟲、甲蟲，我也吃過花大姐，但吃的不多，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我們還喜歡吃植物的嫩葉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夜晚，我會悄悄地爬到村里吃牧民種的菜。你說我算小偷嗎？我覺得“小偷”這個名字不好聽，換成“隱秘采集者”比較好。

　　我們喜歡吃偏甜的東西，比如說生菜的葉子、蘿卜的葉子，含低聚糖。森林里的果實落在地上再好不過了，我們喜歡吃野山楂的果實、山杏的果實。但我們不能吃葡萄。所有的刺猬都知道吃葡萄會中毒而死。在喝水方面，我們只喝干凈的水。下過雨的烏力吉木倫河算不上干凈，里面有淤泥，也有死去動物的尸體。干凈的水是山上的泉水。泉水悄悄從石頭縫里冒出來，多么清潔，像透明的花瓣一樣。

　　你問我們跑得快不快，這也是秘密。有人注視我們的時候，我們靜止不動，像一塊石頭，但在夜里，我向你保證，我們跑得很快，比松鼠還要快，實事求是地說，沒有兔子快。這個速度，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親愛的花大姐，你說你不喜歡蛇和蜥蜴，我不這樣看。有一天我見到一條小綠蛇，他爬到泉水邊上站起來，身材修長。比土撥鼠站起來還好看。這條小綠蛇吐出紅芯子，在嘴邊流暢地翻卷，好像在劃拳。他凝視我，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充滿柔情。這樣的蛇，你怎么會不喜歡呢？蜥蜴也可愛，他的后背像老榆樹的皮一樣斑駁，只不過沒有裂口，蜥蜴勤勤懇懇地在大地上找東西吃，聽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就鉆到洞穴里躲避。這樣很好啊，我沒聽說蜥蜴?zhèn)^誰。他傷害過你嗎？我覺得不會。棕熊也沒你說的那么糟糕。愛吃蜂蜜，說明他心里還有童真。他還喜歡到河里抓魚吃。至于眼睛小，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親愛的花大姐，我們不能從一個物種的相貌、氣味、顏色判斷他好或不好，這樣太草率。萬度蘇草原所有生靈都是好的，否則他不會降生出來。你覺得這個物種好，那個物種不好，是你的認(rèn)知出了偏差。假如有人不喜歡你，說你是一個紅殼帶斑點(diǎn)的蒼蠅，你高興嗎？蒼蠅也沒有什么可責(zé)備的，蒼蠅吃人了嗎？沒有。蒼蠅給牛羊下毒藥了嗎？也沒有。有人不喜歡蒼蠅，是因為他嗡嗡地飛。但如果蒼蠅不飛，你就會喜歡他嗎？不一定吧。我們不要輕易使用“喜歡”和“不喜歡”這兩個詞。使用這兩個詞一定要慎重，它代表選擇，代表你內(nèi)心的包容程度。我們不一定善良，但我們需要包容。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昨天早上，我看見一件有趣的事。離博格達(dá)山不遠(yuǎn)的沙地上，一只喜鵲追上了一條黑白花紋的蛇。喜鵲落下來啄蛇的頭，蛇盤成一個圓，抬頭與喜鵲對峙。這時喜鵲使用了迷惑戰(zhàn)術(shù)，像推碾子一樣連續(xù)不斷圍著蛇跑，蛇不斷扭動自己的脖子，防備喜鵲啄自己。喜鵲低著頭只管轉(zhuǎn)圈跑，我覺得蛇的脖子都快要斷了，但他沒辦法，只能警惕地盯著喜鵲。就這樣，喜鵲像瘋了一樣，圍著蛇跑了幾十圈。蛇想逃又逃不走，想和喜鵲打架又夠不著。后來喜鵲飛走了，蛇迅速往窩里爬，喜鵲又落下來，圍著蛇轉(zhuǎn)圈。最后他們誰戰(zhàn)勝了誰，我就不知道了，我離開了那里。我知道喜鵲是在跟蛇開玩笑，因為喜鵲不吃蛇肉，蛇也不攻擊喜鵲。

　　你知道嗎？喜鵲性格蠻橫，膽大，喜歡惡作劇。蛇如果會示弱，一定向喜鵲求饒，告訴他不要再轉(zhuǎn)了。再轉(zhuǎn)的話，蛇的腦漿都要從嘴里噴出來了。你說蛇和喜鵲，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們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大自然的子孫而已。動物們不僅要生存，也做游戲。喜鵲斗蛇，就是他們的游戲。

　　你問我你可不可以在后背上長刺，我勸你還是不長的好。造物主設(shè)計你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用心，你又為什么要跟別人一樣呢？假設(shè)后背上長出了刺，你用它做什么？去扎死老虎，還是去釣魚？沒用的。我身上有刺，也沒必要拔掉它。鼴鼠勸你趴在有刺的灌木上，趴在我身上，是在跟你開玩笑，這是幽默。你懂得幽默嗎？你不能拿幽默當(dāng)真，更不能按幽默說的那樣去做，那就成了傻子。為了不像傻子，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做自己。

　　這封信我好像寫了很長時間，都忘記了有沒有回答完你的全部問題，如果沒回答完整，下次通信再答復(fù)你。再一次感謝你給我寫信。

　　愛你的刺猬

　　山杏給蔥的信

　　親愛的蔥：

　　你見過山杏嗎？山杏樹零零散散長在丘陵草原上。像榆樹一樣，個子矮，腰也挺不直。但山杏樹能結(jié)山杏。夏天，蒙古高原烈日暴曬。山杏長得慢，因為缺水分。杏剛從枝頭長出來的時候，像豆莢里的豆子，綠色帶白絨毛。它一點(diǎn)點(diǎn)生長，到秋天才比羊糞蛋大一點(diǎn)，薄薄的杏肉包著深褐色的大杏核。

　　親愛的蔥，我在說我自己，你不羨慕嗎？剛才說的丘陵是低矮的、長滿青草的小山包，彼此連接，起起伏伏。這樣的地方生長山丁子樹、榆樹和山杏樹。山杏用蒙古語說，叫“桂麗絲”。你覺得這個名字迷人嗎？我覺得太迷人了。我常常在心里對自己默念：桂麗絲，桂麗絲，你就是桂麗絲。每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里都很激動。

　　親愛的蔥，你聽了“桂麗絲”這個名字不激動嗎？你的名字用蒙古語說叫“桑根”，跟桂麗絲比，有點(diǎn)土，但跟你長相匹配。我不是說桑根不好聽，只是桂麗絲更有情調(diào)。萬度蘇草原的丘陵地帶，早晨起霧。白霧是多好的東西呀，不用花錢，大地涌出來像絲綿一樣裊裊不絕的好東西。它們飄過我身邊，我使勁搖晃，讓霧擦一擦我的面龐。結(jié)果呢，再睜開眼睛一看，樹不見了，不管是山丁子樹、榆樹，還是山杏樹，全都隱沒在白霧里。霧中露出我們山杏，一面鮮紅，一面青綠，好像是仙果。但愿我這樣說不會引起你的反感，我確實覺得自己像仙果。

　　牧人放羊走過這里，摘下一顆山杏放在嘴里嚼，嚼兩下就閉上了眼睛，好像要昏厥過去。他被我酸得說不出話來，這就叫奇跡。有人說醋酸，但山杏比醋更酸。山杏好，就好在酸上，如果我們像家杏那么甜，枝頭早就光禿禿了。甜的味道比較庸俗，為什么這樣說？因為甜的東西太多了，西瓜、香瓜、家桃、家杏，還有小賣部里那些糕點(diǎn)，都甜。除了甜，他們還有別的味道嗎？沒有。這就是庸俗，庸俗意味著人人都喜歡，非常大眾而不小眾。我們不走這種路線，我們用酸打天下。

　　親愛的蔥，我給你寫信，也是因為你不庸俗地傳播甜味。你有自己的個性，以辣為主，這讓我很欽佩。你的辣有尺度，不像大蒜那么辣，更不像辣椒那么辣，但你執(zhí)意辣一下。為什么不呢？我佩服你，不僅僅因為你辣，更是欽佩你的構(gòu)造。你的身體是一個細(xì)高的帳篷，任何植物都不能模仿你。跟你有一點(diǎn)相似的是竹子，他是南方才有的植物。你們身體是空的，既然身體是空的，沒什么支撐，你還能挺直，欽佩。我的夢想是鉆進(jìn)你的蔥管里玩一下，但聽說蔥管里有蔥鼻涕，讓我止步了。蔥鼻涕是干什么的？準(zhǔn)備感冒用的嗎？

　　親愛的蔥，我喜歡你的綠。你春天淺綠，秋天灰綠帶白霜。你的蔥白最讓人羨慕。世上沒有誰的肌膚比蔥白更白，你比羊脂玉白，比白鵝卵石白，比白云也要白。你一半白，一半綠，這是怎么做到的？我估計芹菜也會羨慕你，他沒辦法把自己變得一半白，一半綠。你還敢下油鍋。主人把所有菜都切好，但最先下鍋的是你。刺啦，你發(fā)出的尖叫為這道菜定下了調(diào)子。沒有蔥香，任何一道菜都談不上好吃。你被油炸過后，發(fā)出的氣味不再是辣，而是香?？傮w來說，你比較神奇，值得給你寫信。你受到人們的尊重，他們管你叫大蔥，就像叫大哥大姐一樣，這是敬重的表現(xiàn)。人們不說大香菜、大芹菜、大韭菜，這些菜達(dá)不到你具有的高度。代表萬度蘇草原所有的山杏向你致敬！

　　愛你的山杏

　　蔥給山杏的回信

　　親愛的山杏：

　　你寫給我的信讓我心花怒放。我非常喜歡聽贊揚(yáng)的話。贊揚(yáng)別人的人，都是聰明人，他們善于發(fā)現(xiàn)別人的優(yōu)點(diǎn)，準(zhǔn)確地指出來。這比諷刺和謾罵好多了。在你歸納我的優(yōu)點(diǎn)之前，我真不知道我這么了不起。是的，我不像黃瓜那么死性。我只在邊緣長一層皮，中間依然是空氣。小孩子揪一段蔥葉，用指甲把蔥肉摳出去，露出透明的薄膜，當(dāng)?shù)炎哟怠Ｎ覟榱俗寖和瘖蕵?，才把蔥葉長得這么薄。我還有一個優(yōu)點(diǎn)你沒發(fā)現(xiàn)。秋天，我頂端結(jié)一個花苞。這個花苞有點(diǎn)像高粱穗，但沒那么大，里面結(jié)蔥籽，像燈塔，對不對？像你說的，我的腿雪白雪白，我認(rèn)為植物有白腿才高貴。韭菜是這樣，白蘿卜也是這樣。我們經(jīng)常相互飛眼，贊美彼此的白腿。

　　親愛的山杏，你聽說過嗎？在漢語里，“蔥”和“聰”諧音。過去滿族人生小孩，滿月用蔥打小孩的屁股，說：“打打溝，做知州；打打蛋，做知縣。”聽到?jīng)]有？蔥幫人實現(xiàn)理想。山杏君，看到這里你會覺得我吹噓嗎？我不覺得，我是實事求是地講述自己的過往。

　　蔥有蔥的文化。在談文化的時代，為什么不談蔥的文化？塔吉克高原有一片山脈叫蔥嶺，那里長蔥嗎？我不知道，我們不能望文生義。蔥嶺是古代的叫法，現(xiàn)在叫帕米爾高原。帕米爾高原也不一定怕玉米，這只是一個地理名稱，紀(jì)念對世界最有貢獻(xiàn)的植物而已。

　　親愛的山杏，讀了這封信，你一定感覺自己的學(xué)識豐富了。所以你以后要多給我寫信，在我的回信中獲得知識，早日變得像我一樣聰明。你說你的名字蒙古語發(fā)音叫桂麗絲，這個名字確實很好聽，像古代的波斯女王。她應(yīng)該坐在珍珠鑲嵌的楠木椅子上，背后的屏風(fēng)插著孔雀毛。穿燈籠褲，敲手鼓的演員在她面前跳舞。但是山杏這個名字有點(diǎn)土氣，你覺得呢？考慮一下改名吧，把山去掉，叫什么什么杏。我也替你想著這個事。咱們下一次的通信里確定你的新名字，祝你一切安好。

　　愛你的蔥

　　火鉤子給紅糖的信

　　親愛的紅糖：

　　你好！你裝在玻璃瓶里，像一坨褐色的沙子。牧民額爾敦木圖家里的人都喜歡你。他們把你放進(jìn)黏豆包的紅豆餡里，放進(jìn)炒米里。額爾敦木圖的老婆其木格感冒了，嘴里發(fā)出奇怪的叫喊——哎喲，哎喲。她橫躺在炕上，前額放一塊方正的熱毛巾。哎喲，哎喲。額爾敦木圖立刻用開水沖紅糖，放入黃油，讓她喝。其木格的喊叫停止了，這是怎么回事？紅糖，我猜你心里一定很自豪。這個家里所有的東西都不甜——桌子不甜，窗簾不甜，枕頭不甜，炕沿不甜，電燈不甜，半導(dǎo)體不甜，襪子不甜，鏡框不甜，牛糞餅更不甜——只有你甜。我佩服你。

　　我是火鉤子，你見過我嗎？額爾敦木圖家里生爐子，冬天取暖，夏天燒奶茶，你聽沒聽到？隔一會兒，爐子發(fā)出咯啷咯啷的聲響，那就是我在工作。我捅火，讓爐子生得更旺。在這個家，你最甜，我最不怕燙。爐子不生火的時候，我被掛在爐筒子系的鐵絲上，這是地位高的表現(xiàn)。除了捅火爐子，我沒有其他差事，就有時間觀察額爾敦木圖家里的情況。他家的黃狗楚魯偷了一塊骨頭，若無其事地壓在身子下面，被我發(fā)現(xiàn)。額爾敦木圖到小賣店買兩瓶套馬桿酒，一瓶放在紅箱子上，每天晚上喝兩盅。另一瓶藏在外屋高腰膠皮水靴里，起夜時喝一口。趁其木格不注意，他在早上、中午和下午從高腰水靴里抽出酒瓶子，喝一口再放進(jìn)去。所以紅箱子上的套馬桿酒，每天只少一點(diǎn)點(diǎn)，而額爾敦木圖，一整天都醉醺醺的。他喝了酒之后笑容滿面，嘬嘴吹口哨。其木格奇怪，說：你只喝那么一點(diǎn)酒，為什么一天都醉醺醺的？額爾敦木圖仰面躺在炕上，兩個胳膊抱著自己的頭，說酒的質(zhì)量好，是純糧食酒。

　　夏天的夜晚，額爾敦木圖跟其木格被蚊子咬得驚慌失措。半夜，他們每隔一個小時就點(diǎn)亮燈，茫然觀察墻壁，找蚊子的蹤影，但找不到蚊子。我知道蚊子在哪里。這些可惡的蚊子落在被手?jǐn)]黑的燈繩上，燈繩跟喝了人血的黑蚊子顏色一樣。蚊子還會藏在炕沿底下，藏在窗簾縫隙里，只是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在額爾敦木圖和其木格的視線里。這兩個人閉了燈接著睡，蚊子繼續(xù)進(jìn)攻他們，夜晚響起噼啪的打蚊子聲。他們又點(diǎn)燈，蚊子換了新地方，落在電燈的黑燈頭上，落在電視機(jī)后面，落在地上的拖鞋上。每只蚊子的肚里都裝滿額爾敦木圖和其木格身上的血。蚊子的肚子沉甸甸，飛起來費(fèi)勁。我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如果一只蚊子喝飽了額爾敦木圖的血，又喝其木格的血，他們兩人的血在蚊子肚里混合，這只蚊子會不會懷孕呢？它生出來的小蚊子長得像額爾敦木圖，還是像其木格？這個問題，只是我每天思考的七八百個問題中的一個。

　　親愛的紅糖，你化成紅糖水是不是很愉快？我覺得一定愉快，那是你游泳的時刻。你愿意跟紅小豆混在一起做黏豆包的餡嗎？紅小豆身上有一股來自東北大地的土腥氣，不知你聞到?jīng)]有。還有一個問題：你跟白糖有親戚嗎？為什么他那么白，而你這么紅？你脾氣不好吧？

　　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糖，用紙包裹的黑色糖塊，大白兔牛奶糖，他們是怎么回事？我覺得，偌大的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糖。就像有人的地方就有鹽一樣，他們離不開糖，也離不開鹽。人們在童年吃糖，到了老年吃藥，由甜入苦。說起來，人活就活在自己的舌頭上，吃這個，吃那個，吃了一輩子，最后吃的東西是苦藥。他們生活得很苦啊。你說呢？

　　愛你的火鉤子

　　紅糖給火鉤子的回信

　　親愛的火鉤子：

　　收到了你的來信。我知道應(yīng)該給你回信，但我沒寫過信。如果你讀了我的回信覺得不夠好，就把它當(dāng)作一個草稿，我重新給你寫一封，你看這樣好嗎？

　　火鉤子先生，其實你是一根鐵棍，只是頂端彎了一下，變成了鉤子。我覺得你這個樣子有點(diǎn)滑稽，不是嗎？你除了鉤爐子里的煤炭和劈柴，沒別的用處。當(dāng)然，偶爾有其他用處。有一次額爾敦木圖的咸鴨蛋滾到了箱子底下，他撅著屁股找不到。用你把咸鴨蛋鉤了出來。其余的時間像你說的那樣，你被掛在爐筒子系的那個鐵絲上觀察這個家庭，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你的眼睛。好在你不會說話，如果會說話，你一定是個告密者。你知道，告密這種事會上癮，告密的人盼望別人犯錯誤，他記錄別人的錯誤到懲罰機(jī)關(guān)領(lǐng)賞。而且，告密者為了掩飾自己告密的習(xí)慣，他們心平氣和。如果你不懂“心平氣和”這個詞的含義，我換一個詞對你說，那就是：脾氣好。我最恨告密者，這并不專門針對你，所以你不必為我的話而緊張。你只是一個火鉤子而已，不是告密者。

　　承蒙你贊頌我，先不說糖為人類所做的巨大貢獻(xiàn)，首先這兩個字——紅糖，就令人愉快。紅、糖，兩個音都響亮，都是平聲。到哪里去找比這更洪亮、更清脆、更有說服力的音節(jié)呢？紅糖！說出這個詞，不管你是誰，別人都覺得你像話劇團(tuán)的演員，因為你不自覺使用了膛音。而我們紅糖做的所有事情，一言以蔽之，曰：甜?！疤稹边@個字的發(fā)音也很響亮，也是平聲。這都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并不是湊巧。你看，人們吃糖之后，臉上露出笑容，他們被甜得眼睛露出神采，圓圓的顴骨紅潤發(fā)亮，皺紋明顯比之前淺了和少了一些。有人吃了糖吧嗒嘴，用嘴唇、上顎和舌頭咂摸余味，相當(dāng)于是贊美我們。

　　你在信中提到了鹽。我們尊敬鹽，它是做菜離不開的調(diào)味品。但把鹽和糖放在一起比較，你不覺得很不一樣嗎？你見過有人從鹽罐里掏出一坨鹽塞到嘴里嗎？沒有。而人吃糖吃不夠，經(jīng)常從糖罐子里掏一把放在嘴里吧嗒。明白了吧？糖比鹽更受歡迎。

　　那么，人人景仰的甜味究竟是什么味呢？其實沒人真正知道。對人的味蕾而言，它是甜的。但如果你把糖撒在泥土上，泥土并不覺得甜。你把糖撒在河水里，河水也感覺不到自己甜了。甜是主觀性很強(qiáng)的感受，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標(biāo)準(zhǔn)。糖的化學(xué)分子式是單糖，所以人感受到了它的甜。小米粥和玉米粥也含糖，但它的化學(xué)分子式是雙糖，就沒有所謂的“甜”。你懂了嗎？糖和甜，是兩回事，不是所有的糖都甜，甜是一種假象，也算一種欺騙。人這個物種喜歡被欺騙，他們被音樂、舞蹈、電影和小說感動，信以為真，把它們叫作精神生活。你在信中說，人從童年到老年，嘴里感受的味道是從甜到苦。你看，你說了不應(yīng)該說的話，何必呢？每個人都活在當(dāng)下，每個動物都活在當(dāng)下。他們不需要你來指出他的未來，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哪種東西最流行。我的回信完成了，請你指正。

　　愛你的紅糖